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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我的经验,您有了钱别乱花,也别不花,要快快乐乐地花。甭管买什么,只要您喜欢——当然了,手枪跟冰毒除外。 我仿佛有点儿顿悟了。 “人生如梦”这话太准确了。回忆起过去的喜怒哀乐、悲欢离合,仿佛是另一个自己经历过似的,都变成了过眼烟云,随着时间的消失蒸发了,没在生命里留下一点儿痕迹。真正留下的就是自己的身体,没病你就舒心,有病你就难受。 我现在终于可以拍拍老腔儿奉劝一下年轻人,如果你正经历着幸福或者煎熬,荣誉或者羞辱,都别当回事儿。那就是个梦,早晚有醒的时候。你只要把这一觉睡舒服就行了,保养好身体,等梦醒了的时候,还能出去活动活动。 我还悟明白四个字——“人生如戏”,这话在追悼会上体验得最深刻。以前参加追悼会,是刻骨铭心地难受,痛哭失声。现在呢,感觉跟演了一场戏差不多,恍恍惚惚就过去了,和演戏唯一的区别就是没地方领劳务费。 现在演起电视剧来倒跟真的似的。去年演杨亚洲导演的《生活有点儿甜》,在戏里我母亲去世,演完戏回家我难受了好几天,这就叫“戏如人生”。 假作真时真亦假,无为有处有还无。是人生还是演戏,从人的内心感受来讲没什么区别,都是一次经历而已。 我十几岁时的理想是,跟马三立先生似的,每场演出都那么火爆,一出场满堂掌声,我冲观众频频作揖。 二十岁时,我的目标是,挣好多好多钱,天天吃卤煮火烧,隔一天来一顿爆肚,一个星期一次涮肉,一个月去一回全聚德。 三十多岁我希望的是,出去跟哥们儿喝酒的时候,有个漂漂亮亮的女星跟着我。我轻描淡写地向哥们儿介绍:“这是我马子。”马子羞涩地冲我一笑,“讨厌!” 现在四十多岁了,我的人生目标就是,身体健康,多活几年。 怎么突然不着边际地发了这么多感慨呢?因为我有病。 活四十五年了,身体从来没这么不舒服过。上医院看看吧,医生给我开了一摞检查单,我把所有的项目全检查完,已经是十几天之后的事儿了。 这十几天我把医院复杂的地形全摸清楚了,估计当个医导都没问题。 我把化验单交给医生——他是我的哥们儿,看了我的化验单,他跟我说:“方哥,你太不注意啦!你知道你现在什么情况吗?七八十岁的老年病的指标,都该进ICU啦!” 其实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很糟,但是我没想到糟糕到这种程度,化验室的哥们儿还说,我的情况真的离死不远了。 我托朋友安排了个单间,高干的待遇,一天交一百多块钱,比如家还便宜。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,怎么也睡不着。突然感觉病房有点儿像寺庙,让我可以把尘世的欲望和烦恼都抛在脑后。眼前一片雪白,脑子里也一片空白。 外面传来凄惨的哭声,我突然冒出个念头,感觉死的人是我,哭的人是妻子……后来哭声变成了骂声,再后来我知道了——原来是个病人喝多了,在撒酒疯。 隔壁一个怪老头儿又在骂人了。估计给他输液的不是年轻护士,而是上了岁数的护士长。怪老头儿已经病危了,连儿女都不认识了,但是他能分出年轻护士和老护士。年轻护士给他输液,他就笑;老护士给他输液,他就骂街。 这不值得大惊小怪。每个人都好色,只不过有人隐藏得深,有人暴露得明显。怪老头儿以前可能过于压抑,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,终于爆发了。 护士长又在数落对门病房的那个护工。女护工是农村中年女性,照顾一个单身老头儿。俩人私定了终身,女护工到了晚上总是跑到病床上睡,让老头儿睡她的折叠椅。 白天老头儿的儿女还把女护工骂了一顿,说她想霸占老头那两室一厅,没门儿。 医院是个神奇的地方,外面很乱,我的心却出奇的宁静。以前脑子里想的是前途、事业、金钱,现在脑子里考虑的是健康、活着、死亡。出大名、出作品、挣大钱、买别墅、上栏目……这些事情彻底抛在脑后了,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。 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。 我假想着妻子听到医生说“我已经尽力了”之后,痛哭失声的情景。 我假想着亲友们听到噩耗,惊讶的表情。 我假想着自己的追悼会—— 追悼会一定要在八宝山举办,老字号讲信誉,保证骨灰是自己的!估计进不了一号厅,我的级别不够,团里不给报销。不进也好,一号厅太大,万一去的人少,显得太冷清。 二号厅就可以,大小适中,显着温馨。二号厅有四个,梅兰竹菊,就在梅厅吧,离洗手间近,亲友们上厕所方便。 致悼词的是谁呢?理想的人选应该是冯巩,他是我们单位领导,我又是他调进团的,这事儿他应该帮忙。他会不会说那句“我想死你啦?”这回是真给我想死了。 要说死了也挺好!平常我见着他点头哈腰,这回他得给我鞠躬。我连礼都不用还,一还礼能把他吓死! 亲友们还要转着圈瞻仰遗容。不知道给我化妆的师傅手艺如何,我不希望化得面无表情,最好有点儿笑容。活着的时候说我是“冷面笑匠”,死了的时候总该笑着跟大伙告别。 我估计没几个真哭的,好多都是来看热闹的!追悼会结束还得请大家吃饭,在中国生孩子、死人、结婚……干什么事儿都离不开请客吃饭。 这帮人吃饱喝足,拿着打包的剩菜回家了。家里人还问哪—— “今天干吗去了?” “参加追悼会去了。” “谁去世了?” “就那谁……哎,今天烧的是谁来的?哦,想起来啦,方清平。” “方清平死啦?” “啊!” “……你带回什么菜啦?” 这事儿就算永远过去了。 第十天,大夫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想,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你的指标大部分都恢复了,看来就是喝酒造成的。” 突然间,买别墅、出大名、挣大钱这些事情又一起涌上了我的心头…… 但我还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,写一本书。 以前写过不少剧本,那都是为了挣钱瞎编的。现在我得写写自己的真实感受,万一哪天有什么不测,也得给世人留点儿东西吧! 我的同龄人总说,“我活了半辈子了”。我的长辈们则说,“我活了大半辈子了”。这两种话我都没资格说,我只能说“我活了四分之三生了”。 我如果是能活到九十岁,现在有资格说“我活了半辈子”。我如果能活到八十岁,有资格说“我活了大半辈子”。问题是这两种假设,我估计都没戏。我估计我只能活到六十岁,所以说自己是“我这四分之三生”。 我摸着黑打开电脑,开始写书。 我应该总结一下儿了,活了四分之三生,没经验有教训,给年轻人当个反面教材也好。我年轻时候就是因为没有教材,生了好多不该生的气,着了好多不该着的急,也享了好多不该享的福。 不过话说回来了,那时候真有这书我也看不进去。俗人都是事后诸葛亮。当然了,也有一辈子糊涂的。在庐山里头就能看清楚庐山长什么样儿的人,那才是真诸葛亮呢! 方清平 北京·2015 第一章 江湖奇谈 最近总有人给我打电话,“听说老毕那事儿了吧?你留神吧。”因为他们知道我口无遮拦,为了抖响包袱儿,不该说的有时候也说…… 1.舞台异闻录 最近总有人给我打电话,“听说老毕那事儿了吧?你留神吧。”因为他们知道我口无遮拦,为了抖响包袱儿,不该说的有时候也说。这对我真是个提醒,现在大小也算半个著名演员了,说话真得注意影响。 我相信老毕本意也不是反党反社会,只不过他那个身份不应该传播那种东西,而且是在那样的场合,更不应该。 最可恨的是把视频放到网上的那个人,他也许只是为了好玩儿,可是他把老毕给毁了。所以现在我们这帮演员凑一块儿吃饭,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,“不许拍视频啊!”万一觉悟不到,说了某句不该说的话,让人传到网上,那就麻烦了。 听说后来又出了个事儿。几个人在包房刚要吃饭,进来个保安,“为了保证大伙儿的隐私,请把手机交给我们保管,吃完饭再还给大家。”几个人一听,餐厅想得太周到了,都把手机交给了他。吃完饭想领手机,一问服务员,人家说了,“我们餐厅根本没这规定,也没这么个保安。” 闲话少说,下面和大家说说我在演出中所见闻的一些新鲜事儿! 枪口下说相声 十七八岁的时候,我跟随草台班子到北京郊区的苏家坨演出。演出地点是个露天体育场,我跟付强还有老相声演员李荣林老师表演化妆相声《金钱与孝子》。演到一半儿,我的头发根儿突然立起来了(那时候我还有头发呢)。在观众席里,有一个中年男子,拿着一杆气枪向我瞄准呢。 郊区演出很乱,根本没人维持秩序,他拿枪对着我也没人制止。那时候允许打鸟,拿气枪也不犯法。可我害怕呀,虽说是气枪吧,要是打眼睛上也得瞎呀!要搁现在说单口相声,赶紧结束就下台了。那时候没有舞台经验,而且也不能把那俩人搁在台上,还得硬着头皮往下演。 我心里还安慰自己呢,“也许他只是对着舞台,并没真瞄准自己。”趁着自己没词儿的时候,往台侧溜达溜达。不对,他的枪口跟着我动。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,说那词儿也前言不搭后语。 戏比天大。就算台上出了天大的事儿,也不能演到一半,扔下全场观众,自己跑回后台,那就算重大事故啦。 台下观众什么也不知道,笑得前仰后合,您哪儿知道台上的演员是冒着生命危险逗您笑呢。 好不容易把这个节目演完,我鞠躬下台,再侧目往台下一看,那个人把枪也放下了。就是冲着我来的!我那么点儿岁数,怎么可能有仇人呢?父母的仇人,来暗杀我?他怎么可能追到苏家坨来呢。我演的是个不孝顺的儿子,他觉着我可恨?他事先也不知道我们这个节目,怎么准备气枪的呢?再说了,付强演的那个儿子,比我还可恶呢,他怎么不瞄准他呢?苏家坨体育场对面是精神病院,会不会是里面的病人跑出来了? 究竟怎么回事儿,到今天我也没想明白。 马屁拍错了 央视导演王晓,曾经执导过几届相声大赛。2010年我参加大赛,表演相声《幸福童年》受到关注,也是王导鼓励我参赛的,可以说是我的贵人。 大赛结束之后,王导组织历届大赛获奖选手到几个城市巡演。我的老搭档付强之前跟别人参赛,也得过奖,所以王导让我们俩一起说对口相声。 第一站到的是涿州,我们俩好几年没一起合作了,自认为艺高人胆大,又没认真排练,上台显得很不默契。对口相声要想受到观众的欢迎,最基本的条件就是配合默契。结果我们俩的演出效果很差,说到中间起了倒掌,只得草草收场。 演员演出效果不好,比丢一万块钱心里都难受。我跟付强连夜宵都没吃,郁闷了一晚上。第二天早晨八点多,就起来对词儿,下决心一定在下一场把面子找回来。 第二天晚上在固安演出。付强按照往常的套路,上台先跟观众套近乎,“我们演出走遍了大江南北,我发现就属咱们固安的观众欣赏水平高。”台下掌声四起。 付强听到掌声,跟猪看见泔水似的,马上来了精神。他想起涿州失利的事情,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,“那场不是我们没演好,是观众欣赏水平不行。”于是顺嘴又说了一句,“固安的观众比涿州的强多啦!”按理说这时候台下应该有掌声,但是那天挺奇怪,台下死一般沉静。付强接着说,“我就爱到固安演出,观众比涿州的观众都漂亮。”台下的人都板起了脸。结果这场演出就第一个包袱儿有效果,后面一直没人笑,我们俩又灰溜溜地下了台。 负责接待我们的干部,对我们也不像原来那么热情了,板着脸不理我们俩。王导告诉我们原因:“观众都是涿州某单位的,在固安租的剧场。” 我们哪儿知道!您说我们冤不冤?从那儿之后长经验了,每次上台之前,一定找当地组织者把观众情况问清楚了,省得说错了话。 往下轰 年轻的时候说相声,上台没人认识,说得又不好,不受欢迎是常有的事儿。有一回在北京某礼堂演出,从我上来说头一句话开始,第一排有一位大哥,就高举右臂,往侧幕那儿比划。开始还以为他喜欢听呢,后来觉着不对,听歌挥动胳膊打节奏,听相声打什么节奏呀?相声也没法儿打节奏呀。后来明白了,他比划的意思是让我下去。不过人家挺文明,没张嘴喊,而是用手势示意。 我不能下去呀,一下去彻底演砸啦!这观众挺执着,我说相声这十几分钟,一直比划,也不怕胳膊酸。我们硬着头皮说完了这段儿,报幕员看不出眉眼高低,还让我们返场。那人真忍不住了,无可奈何地叹口气,“不要脸。” 要想当演员,第一关就得突破自尊心这道防线。我师父李金斗先生教导我们,“要脸就是不要脸,不要脸就是要脸。”个中含义,估计只有演员心里最清楚。 某曲艺团到内蒙古演出,演员往台上一站,观众齐声高喊“共逮”,演员琢磨,估计是用蒙语叫好儿呢,表演得挺卖力气,就是没人乐,也没人鼓掌。下台问当地人,“‘共逮’是什么意思呀?”人家说了,“就是滚蛋。” 观众为什么这么气愤呢?因为那个小县城的群众大部分说蒙语,听不懂普通话。花钱买票是想听唱歌,花钱听俩大老爷们说天书,他们能不生气吗? 某歌手唱歌爱互动,唱到一半高声问观众:“朋友们,喜欢听吗?”观众高喊:“不喜欢。”如果演员自尊心很强,一扭头下去了,节目就演砸了。那个歌手很老到,理直气壮地说:“但是我喜欢!”多新鲜呀,你再不喜欢还唱它干吗! 我跟付强到江浙演出,由于语言障碍,当地人不爱听相声。但是人家不像北方观众那样,高喊“下去吧”,人家是无可奈何地跟我们商量,“不要讲了好不好?没有意思啦!” 到上海演出更干脆,连商量都不商量,全场观众面无表情,瞪着大眼睛看着我们。全场一点儿杂音都没有,不知道的以为我们俩静场录音哪。 舞台演员还好点儿,歌厅、夜总会的演员更辛苦。观众里面老实人少,都是些混社会的,还有不少喝多了的。不累得四脖子汗流,他们根本不买账。搞笑的演员就更难了,必须无底线地出卖自尊,才能博得客人的喝彩声。 很多著名演员都是夜场出来的,比如说喜剧演员白凯南。他给我讲过一个故事,某歌手演唱《酒干倘卖无》,是升降台,摆好造型,前奏声中,从地平线缓缓升起。台下的观众以为是女歌手,一瞧升上来的是个男的,大喊“下去吧”。 后台演员都紧张地看着台上,不知道演员如何应付。这时候前奏结束,该唱第一句了。台上演员没办法,只得起唱,“多么熟悉的声音。” 他说得倒是实话,干夜场让人往下轰是常事儿。 冲突 我有个部队演出队的战友,演小品的,复员后到夜场唱歌。他不会唱呀,就知道扯着脖子嚷嚷。下面有个客人正跟美女缠绵着,俩人刚要碰杯,他一嗓子吼出来,吓得美女手一哆嗦,泼那男的一脸红酒。 那男的也是混社会的,当时就不干啦!上台抢过对方的话筒,“你他妈唱的这是什么歌呀?我把麦克给你摔啦!”说完真给摔台上了。我战友只能捡起来接着唱,如果一还嘴,肯定打起来了。 有一位已故的老相声艺术家,年轻的时候就在北京天桥走红,晚年出去走穴演出。岁数大了,比不上年轻演员那么光鲜亮丽。往台上一走,第一排有位观众说,“瞧他那德行!”老先生幽默地随口回了句,“你爸爸年轻时候还不如我呢!”结果,俩人打起来了。 要说跟观众打架我也有过一回。十几岁的时候在文化宫的游园会上露天演出,有个小师妹在下边看。我们刚说到一半儿,小师妹和其他观众发生点儿小口角,对方挺厉害,小师妹练杂技出身,也不示弱,双方动起手来。我跟搭档付强不能袖手旁观呀,只好放下相声不说了,加入战群,最后一起被观众扭送到派出所。幸亏是那个年代,要是现在,观众把视频放到网上,我们俩不是走红网络,就是遭到封杀。 经典的出错儿 跟付强刚开始参加演出的时候,表演相声《彬彬有礼》。这是很火爆的一个段子,那年头很多年轻演员都演。我们俩在北京刘家窑影剧院演出,有个包袱儿是付强模仿日本人鞠躬,“先生,您好,我的名字,车五进二。” 前两天刚有对相声演员在这儿演完这段儿,观众知道词儿,付强刚说“我的名字”,中间有个小停顿,我们叫包袱口儿。观众大喊“车五进二”。付强没词儿了,笑场啦!接着怎么也控制不住,他下台了,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台上。我没办法呀,说单口儿吧。根本没练过,把听来的《结巴论》说了一遍,效果还挺好。这时候付强又溜达上来了,接着说《彬彬有礼》。 要不说因果报应呢,后来我也把付强搁在台上一回。二十多岁的时候,我们俩上济南干夜总会。演出前师弟韩冰请我吃饭,我没出息,喝了一瓶白酒。上台之后一句词儿说不出来,就站那儿发愣,付强一个人说了三十多分钟。还好,演出结束我还知道鞠个躬下场,要不然就彻底砸锅了。 在部队宣传队的时候,我们队长谢顶,上台演出戴假发。他是个曲艺迷,特别愿意跟我演双簧。有个包袱儿是拿扇子打脑袋,我本不敢打领导,他说了,“这是演戏,只要效果好,该怎么打怎么打。”这回我放开了,在台上这一扇子下去,劲儿大了点儿,把他假发给打掉了。观众吓一跳——“给这人头盖骨打下来啦!” 在南京待了半年,也有乐子。有个男中音演员,演唱《达坂城的姑娘》。报幕员把这首歌跟《吐鲁番的葡萄熟了》给弄混了,一报幕,“请欣赏《达坂城的姑娘熟了》。”观众吓一跳,这报幕的太残忍了,要吃人肉啊。 男演员心里净琢磨报幕员的事儿,他也出错了。第一句应该是“达坂城的石路硬又平”,他一张嘴,“达坂城的姑娘硬又平啊……”观众又都惊呆了。 这位男中音还出过一回错儿。他每次演出都要清唱一首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,让战士们给他打节奏。有一回上基层慰问,战士很少看演出,特别热情,节奏越打越快,他这嘴实在跟不上了,也用了那招儿——“大家一起来。” 这是越唱越快的,还有一位歌手越唱越慢。那是到了燕山石化之后,有一回我们到施工现场慰问,没有电源,唱歌用装电池的录音机伴奏。轮到一位山西歌手演唱《说句心里话》的时候,电池快没电了,伴奏越来越慢。这哥们太有功夫了,愣演唱了一回太极版的《说句心里话》。 后来到全总文工团,有位著名通俗女歌手,每回上台的时候,都要跟楼上的观众打招呼,“楼上的朋友,你们好吗?”有一回她又问,“楼上的朋友,你们好吗?”观众全愣了,那剧场没有二楼。灯光晃着,她根本看不清台下,出了个大笑话。 还是这位女歌手,有一回在露天演出,舞台是拿木板儿搭的。她穿那高跟鞋儿鞋跟儿跟锥子似的,扎到木板缝儿里去了。演完想下台,鞋却拔不出来了。蹲下来拔鞋吧,几千观众呢,太不雅观。把脚从鞋里抽出来下台吧,留下只鞋,太诡异了。她很机智,“我再给大家清唱一首《谁说女子不如男》。”亮相的时候身子一绷,腿一使劲儿,鞋跟拔出来了。 全总文工团有位老艺术家孙宝贵先生,已经去世了。他跟我们一起演出的时候,喜欢演唱一首《大烟袋》,是抗日歌曲。他的学生赵玉章是我们团长,跟老师说,“您在台上别太死板,也跟年轻歌手学学,唱之前跟观众交流交流。” 孙老师挺听学生的话,唱之前跟观众聊上了,“朋友们好,我给朋友们演唱一首《大烟袋》,希望朋友们喜欢。”一句一个朋友们,为了套近乎呀。该唱歌了,头一句“那一天狗日的来扫荡”,老头儿唱错了,“那一天朋友们来扫荡”。后台都快乐趴下了,孙老师下台,大伙都指着他喊,“汉奸!” 孙老师台下还出过一个错儿,后来被编成了笑话,在网上流传。不知道是巧合,还是认识孙老师的人给传播出去的。他骑自行车送女儿去幼儿园,把女儿放到自行车后座儿上,跟女儿说:“坐好了,别乱动,乱动就掉下来了。”刚要上车,有个熟人叫他。俩人聊了会儿天,握手告别。孙老师忘了后座上有人,片腿上车,把女儿给踹下去了。 孙老师艺术好人也好,就是没有通过艺术改善好生活。闺女跟姑爷都下岗,退休之后为了生计,到官园花鸟虫鱼市场卖热带鱼,天天跟小商贩混在一起,想起来有点儿心酸。 老艺术家出错儿,用现在的话说,很呆萌。现在我所在的中国广播艺术团,已故演员郭全宝先生,生前出过一回错挺经典。他每次上台第一句话总爱说“刚才那个节目演得不错”。那天上台还是那样儿,“刚才那个节目……”说到这儿想起来了,他是第一个节目,刚才没节目。幸亏老先生舞台经验丰富,“刚才那个节目……是报幕员报幕,不错,口齿清楚。”他还真有的说。 天津有位老相声演员,穿好演出服在后台等着接场。正喝茶呢,有人过来喊,“该您上了!”老先生一听,要误场,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台边,满面笑容地登台上场。到场上一看,傻眼了,前场的演员刚说到一半儿。 观众觉着奇怪,怎么说到半截儿突然蹿上来一个呀?老先生想回去,又觉着不合适,鼓着掌奔下场口了,从下场口下场。观众明白了:“老演员扶持年轻人,领掌来啦!” 舞台上不但说相声的、唱歌的出错儿,有时候舞蹈演员也出错。全总文工团一位男舞蹈演员,跳独舞《猪八戒背媳妇儿》,戴个大肚子,大摇大摆地往前走。都走到台边了,前边就是乐池。肚子挡着他的视线,他看不见,还往前走呢,结果掉乐池里了。幸亏乐池不深,没摔坏。 按理说遇到这种情况,完全可以终止演出,去医院检查了。但是这演员挺有艺德,爬上来接着跳。观众以为这是事先排练好的,还说呢,“这段儿不错,真实。”能不真实嘛! 有个女演员跳群舞,穿长裙。怕走光呀,长裙里面加了一条平角的短裤。跳着跳着短裤松紧带儿坏了,掉下来了,在两只脚那儿跘着。演员急了,一抬腿把短裤甩后台去了。团长正在后台看节目呢,短裤从天而降,正套他脑袋上。 我们在济南演出饭市,就是歌舞伴宴。中间是梯形台,两边就是客人的餐桌。跳草裙舞的时候,有个演员鞋带儿没系好,鞋甩出去,掉客人火锅里啦!这回味道可足啦! 我说这些事儿,现在听起来可笑,当时演员得多尴尬呀?现在的年轻人觉着演员这碗饭好吃,都想当明星,挣大钱。很多人只看到了演员风光的一面,其实这背后有多少尴尬和心酸哪。 2.文艺民工闯广东 我现在居住的小区前面盖写字楼,聚集了大批民工。每天傍晚,工地门口成了自由市场,卖盒饭的,卖旧衣服的,都是为民工服务的。很多小区居民对民工很反感,因为他们干扰了居民的正常生活。 我真心觉着民工挺不容易的,虽说他们让拥挤的北京城变得更加拥挤,可要是没了他们,咱们这帮北京大爷也不可能自己给自己盖楼呀。说句冠冕堂皇的话,他们为北京的建设出了一份力。 我对民工有感情,因为河北老家的几个舅舅,也在北京当建筑工,我深知他们的辛苦。另外呢,我也曾经背井离乡,两下广东,当过文艺民工。 “卖猪仔” 20世纪八九十年代,广东改革开放的步伐迈得快一些,所以大批“北方佬”涌入广东,打工谋生。1994年,我跟付强也加入了南下的队伍,到广东的夜场说相声。 上广州城说相声是没人听的,广州人都说粤语,听相声就跟听大悲咒似的。所以我们第一站选择了深圳,那儿是移民城市,东北的、河南的、湖南的、江西的,哪儿的人都有。我们坐着火车来到广州站,夹杂在民工当中……不对,应该说我们这些民工一起,走出广州火车站。从当地人的眼神当中,我们已经看出来了,广州人不欢迎我们这帮“北方佬”,因为我们跑人家门口儿跟人家抢饭吃来了。 从广州到深圳有大巴车,一张票一百多块钱。旁边有私人的小面包车,四十块钱一位。我们图便宜,就上了这四十块钱的车,没想到是上了贼船。上高速走了没一会儿,车子靠边停下了。司机说了,车子坏了,又给我们联系了一辆车。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辆面包车,我们这帮人稀里哗啦地上了车。车子刚上路,车主说了,“买票啦,每人四十啦。”这下儿我们急了,刚才都买过票啦!车主说了,“刚才那票跟我们没关系,上我们这车就得买我们的票。” 我们这帮人明白了,这是被骗啦!广东人管这叫“卖猪仔”,我们让人当猪仔给卖啦!我当时就不干了,一把拽住他,“你大爷的,找抽呢?”旁边四个乘客把我按那儿了,“吊累!”这是句粤语,很难听的骂人话。我明白了,车上有一半人都是打手。乖乖掏钱吧! 又交了四十块!走了一会儿车又“坏”了,又把我们卸下来啦!过一会儿又来一辆面包车,我明白呀,这是又让人卖一回。有心不上车吧,高速路上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人生地不熟,再遇上土匪。上车吧,接着掏钱买票。 这一路给我们卖了好几回,花了一百多块钱,好不容易到了个镇子。把我们赶下来,面包车开走了。他们骗钱有够,要真是没完没了地卖,怕把我们逼急了,跟他们玩儿命。我们下车的镇子去年(2014年)大火了一把,就是东莞。 我们去的时候,东莞还没什么高楼大厦。后来我又去了几回,真不认识了,变成现代化城市了。提供特殊服务那宾馆我也住过一次,不过我可什么都没干啊! 马路边又有小面包司机跟那儿喊,“深圳啦,深圳啦,四十块钱啦!”我心说,不要钱我都不坐啦!找到了长途汽车站,买票上了大巴,心总算踏实下来。 陪酒妹 到了南头关卡,又遇到麻烦了。那时候深圳是小平同志划的圈儿,属于特区,要想进去得办特区证。我们不知道呀,来的时候没办。我们演出的那家歌厅老板还挺有门路,开车给我们接了进去。人家跟我们说了,“你们出门儿的时候留点神,如果被查到你们没有特区证,要被抓去筛沙子,挣够了罚款才能放出来呢。”我一听,这不是对付民工的办法吗?又一想,我就是民工呀! 歌厅的楼顶搭了一排木板房,顶头一间就是我跟付强下榻的地方。我一瞧,其他的木板房门口,晾晒的都是花花绿绿的女士内衣,一打听才知道,那些房间里住的都是陪酒妹。闹了半天我们跟民工还不一样,我们跟陪酒妹差不多,属于陪笑哥。 甭管法律和道德上怎么看待陪酒妹,反正我没有歧视她们的意思。我觉着她们总比在家吃父母的那帮啃老族强,至少是靠自己吃饭的。 那家歌厅的陪酒妹大多来自江西、湖南、湖北等地的农村……请这些地方的朋友千万不要误会,哪个省都有当陪酒妹的,只不过深圳的陪酒妹来自这些省份的居多。 她们不想脸朝黄土背朝天,想过城里人的生活。但是家里兄弟姊妹多,父母无力供养她们读书。于是只好只身到大城市闯荡,举目无亲,找不到好的工作。又觉着打工太累,挣钱太少,听说陪人喝酒,搂搂抱抱就能挣钱,陪就陪呗,反正老家人也不知道。过年的时候拎着大包小包衣锦还乡,就跟乡亲们说是开店挣的,让那帮小姐妹们羡慕死。 慢慢地跟她们混熟了,她们知道我爱喝酒,有那儿客人喝不完的洋酒,想存在吧台,她们就说:“让小妹带回去喝吧。”然后带回来送给我喝,还告诉我:“这叫芝华士,你知道多少钱吗?四百八!” 有一天夜里,我发现她们好几个人都是哭着下班。一问才知道,有个过去在这家歌厅唱过歌的小帅哥,在别处搭乘摩托车赶场的时候,出车祸去世了,还不到二十岁。孩子的父母来处理后事,哭得死去活来。姐妹们纷纷解囊,凑了钱送给老人。 陪酒妹钱来得也不容易。客人来这种地方就是放松、发泄的,所以让你喝酒你就得玩儿命地喝,让你唱歌你就得没完没了地唱。必须得让客人满意,下次来才能再点你陪酒。而且每个陪酒妹都有任务,每星期必须有两次客人通过你订房,否则罚款。 她们生活很节俭,后半夜下班之后,有的回家吃碗泡面,有的到大排档吃碗酸辣粉,就把自己打发了。赶上哪位客人高兴,请客吃饭,她们会低头往死里吃,这顿饭要能坚持到第二天上班,而且要解一个礼拜的馋。 她们最大的花销是化妆品和烟,都是工作必需的。没有化妆品上不了班,没有烟解不了乏。隔三岔五她们也会聚餐吃顿火锅,都是AA制。 她们最大的任务就是攒钱。有的要供弟弟上学,有的父亲动手术欠了债。还有个四川大姐,那时候就比我岁数大。老家有老公有孩子,老公什么都不做,她一个人要养活三个人。 大部分陪酒妹没有这么重的负担,她们攒钱的目的,要么是将来能开个店,买点儿首饰之类的小物件。要么是给自己准备嫁妆,将来找个好人家。 后来有一个陪酒妹来北京发展,辗转联系到了我。她这时候已经成为了一种保健品在北京的代理商,还在北京买了一套两居室。 过段时间她请我喝酒,向我哭诉:她没有北京户口,那时候没有北京户口是不能买房的,所以她是用她舅舅的户口买的房,她舅舅霸占了那套房,不给她了。你说她这个舅舅心有多黑! 后来有一回看电视,有个演丫鬟的演员挺眼熟,再仔细一看,也是深圳的一个陪酒妹。 她们的段子比我多得多,只不过她们没有机会出书而已。 歌厅说相声 还是聊我自己的事儿吧。 在深圳的演出还挺火爆,因为特区那时候还没相声,我们算是开荒人。深圳不少北方过去的,能够在这四季如春的南国,听到北方的相声,感觉还挺亲切。演了一段儿时间不行了,就会那几个段子,人家听腻了。 换地方吧,又到了深圳附近的几个小城市,状况可就不同了。首先是演出的歌厅环境太差,黑咕隆咚,我们往台上一站,人家根本看不清我们的脸。跟老板说把灯打亮点儿吧,老板说了:“客人不希望太亮!” 我明白了,客人就不是看节目来的,都有其他的目的。我们的段子也没什么人乐,人家是来找小妹的,谁听俩大老爷们儿白活呀?有时候下面一位客人没有,我们演的是陪酒妹专场。这些妹妹们倒是挺捧场,玩儿命地鼓掌,玩儿命地乐。同病相怜,互相帮衬。 就这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演两天就下课。找人家结账的时候都臊眉搭眼的,演砸了还拿人家钱,感觉特别不好意思。节目总监那脸色也不好看,说出那话更难听,“演得太差啦,真不应该给你们钱,你们也不容易,算啦算啦。”按我那脾气,真想扭头就走。但是转念一想,出来就是为挣钱,拿到钱就是胜利,就甭顾脸面啦。 有时候节目总监更损,在大排档吃饭哪,让我们过去结账。人家坐那儿吃着喝着,我们站后头等着拿钱,真跟要饭似的。 就这样又坚持了一个月,没有场子让我们演了。没有地方演,就得自己花钱找旅馆住。光花钱不挣钱哪儿受得了呀?马上要过年了,我们决定,打道回府,不在这儿当孙子啦,回家当大爷去。 战春运 到了广州火车站,正赶上春运,广场上跟人粥似的,甭说买票了,连靠近售票厅的可能都没有。这时候票贩子过来了,说有到北京的高价票。归心似箭,再也不想在这儿待啦,多贵都买! 不过这回我们学聪明了,这边处处是陷阱,好不容易挣来的钱,别再让他们骗走。我们跟他说好,必须送我们过检票口,才给他钱。票贩子满口答应:“就是真票啦,送你上车都不怕啦!”等到了检票口,票贩子说:“到地方了,给钱吧。”我们已经被骗怕了,“不行,你拿着票让检票员检完了,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。”说完这话一抬头,票贩子跑了。吓出一身冷汗来,差点儿又上当。 用假票混进站,上了车。买假票的旅客还真挺多,六个人拿着同一张卧铺的票,就一张是真的,我们那五张都是假的。这票贩子图省事儿,假票印的都是同一个铺。列车长说了,我们购买假票是违法的,必须写检查。我把一肚子火都撒在他身上了,“要是能买着真票,我们干吗买假票呀?”列车长把乘警叫来了,不写检查不给补票,下站下车。 写吧!在列车过道儿,把纸铺在车厢壁上,站着写检查。列车晃里晃荡,废了挺大劲儿才写好了,交给列车长。列车长阅读了一遍检查,审核通过,给我们俩补了两张站票。 火车过道、凳子下边都是人,连厕所马桶上都坐着人。有人上厕所,他出来给你腾地儿,等你解完手出厕所,他马上回去坐着,也不嫌有味儿。想席地而坐根本不可能,地方太小。于是我就挤到厕所门口儿,假装上厕所,坐在马桶上休息。休息了二十分钟,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,开门一看,三四个人捂着肚子怒视着我。 我挺佩服火车上卖盒饭的,甭管多挤,她都能把小车子从车头推到车尾。肉汤儿泡米饭,加两片土豆一片菠菜叶,二十元一盒。20世纪90年代初,普通饭店一套烤鸭才二十八块钱。 是他们黑心吗?不是,火车车皮、铁轨、山洞、铁路桥……这些钱从哪儿来呀?就靠着卖盒饭往回赚哪。 我常坐火车有经验,盒饭是推过去吆喝二十,等再推回来的时候就十五了。等她来回推几趟,就变成十块钱一盒了,我准备等十块钱一盒的时候再买。 结果我的经验失灵了,推一趟就卖完了。现在是春运,不卖一百块钱一盒就算有良心。过一会儿卖方便面的小车来了,花十块钱买了一盒价值二块五毛钱的方便面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到电炉子跟前儿,拧开水管儿接完水又给倒了,金鱼放里都烫不死。再挤到下一节车厢,没水! 这时候喇叭广播上了:“餐车推出音乐茶座,四十元一位。”我跟付强仿佛听到了亲人的召唤,拿着行李,举着那盒方便面,直接挤向音乐茶座。交了四十块钱,跟服务员要开水泡面,服务员说了,“自带的食品不能在这儿吃。”这明明是刚才她推车卖给我的,愣说我自带的,气得我把方便面扔了! 点了吃的东西,拿出自备的白酒,偷着倒在杯子里,又赶紧把酒藏回包儿里,怕服务员又说:“自带的酒不能喝。”举起酒杯刚要喝,乘警押着个小偷进了餐车,掏出手铐就把小偷铐在了我那张桌子的下面。 “警察大哥,您能不能给他换个地方呀?” “就你这张桌子最靠边。放心吧,他不会伤害你的。” “我怕我伤害他。” “您随便伤害,别打死他就行。” 这回好了,喝酒不闷得慌了,有聊天的了。 在餐车待到十二点,人家清场了,又被轰回车厢里。这回更惨了,连原来的地盘都被别人抢占了,只能靠着车门儿站着。白天靠车门是个好地方,停车就能下去活动活动。晚上就不行了,靠着车门刚想眯一会儿,列车员过来了,“靠边靠边,到站了。”您就得给人家腾地儿。 就这样一站一站地熬,一站一站地盼。中途曾经有几次丧失了信心,想下车找个旅馆睡一宿再说。但是不行,家中白发母亲盼着儿子回去过年,更主要的,那么多哥们儿盼着我回去跟他们喝酒,于是我以顽强的毅力,度过了那个不眠的夜晚。 清晨,火车到了北京西站,缓缓停下那一刻,我倦意全消,浑身一震,终于熬过来啦!双脚踏上站台,我由衷地说了一句:“还是家好。” 头回坐飞机 事隔两年,到了1996年,我跟付强又一次南下广州。这次可不是跑场子的民工,是到一家香港跟内地合资的影视公司做演员。也不是坐火车去的,坐飞机去的。 那时候不像现在,整天飞来飞去的,看见机场就烦。那阵子八年也坐不了一次飞机,所以把坐飞机当成一次享受,也当成长见识的机会。将来跟哥们儿聊天的时候,飞机里头什么样儿,给的什么吃的,喝的什么饮料,这些都是谈资。 买飞机票的时候就挑选了半天,要坐空中客车,一样的机票钱,坐大飞机合算。还得挑选中午或者晚上那班,能赶上顿饭,不吃白不吃。提前两个小时就到了机场,对机场的环境还不熟,怕转悠晕了,耽误了飞机。另外想提前换个靠窗的座位,能看看下面火柴盒似的楼房。 等候过安检的时候,眼睛紧盯着前面人的一举一动,生怕自己一会儿露怯。那时候的人对安检这类事情很陌生,曾经有某曲艺团领导,带领着演员去人民大会堂演出。来到安检通道,直接趴到了放包包的传送带上,他以为那是过人的地方那。 上了飞机,学着别人的样子扣好安全带。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,把座位上的各种按钮,全都试着按一按,下回再坐飞机就是老手了。想想马上就要在天上飞了,心中既激动又紧张。 说实话,飞机起飞的那一刻,确实有点儿手心发凉。中途有两次颠簸,更是让我心慌得不行。点饮料、打开小桌板、点餐,全都小心翼翼,生怕让人知道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坐飞机。 三个多小时的时光,在紧张、兴奋、好奇、满足中,飞快地度过了。 出了广州机场,人家有车来接。我也不像头一回来时候那样,怯生生的了。俨然感觉自己就是个港台大牌明星。汽车把我们拉到了广州东站附近的临河村口儿,下了车让我们拉着行李箱往村子里走,越走越傻眼。 香港导演 临河村是外来人口聚集地,类似北京的唐家岭。里面都是私人盖的楼房,两座楼中间的小道根本进不来汽车,顶多能进辆三轮。到了地方,顺着黑咕隆咚的楼道摸上楼,有个两室一厅的单元房,就是我跟付强的宿舍。 房子倒是挺大,里面空荡荡的。就有两张床一个桌子,一看就是从二手家具市场买来的。睡了一觉,早晨起来发现浑身都是黑沫子。给我们买的棉被是黑心棉,里头全是渣子。洗脸刷牙吧,到了水池子一看,吓了一跳。我的牙刷上趴着一只蟑螂。用手一轰,感情这蟑螂会飞,又吃一惊。 上趟洗手间吧,从马桶后头钻出只老鼠来,跟小兔子那么大个儿。南方人长得小巧玲珑,南方的耗子倒挺彪悍。听说广州有吃耗子的,还琢磨那,“吃得饱吗?”这下儿甭担心了,一只耗子就能喝顿酒。 我们的工作是拍休闲喜剧,跟“憨豆”差不多,一个一个的小片段。坐着面包车在广州城里转悠,正赶上三伏天,四十多度,热得不行。编剧那创意也缺德,让我脱得就剩条裤衩儿,身上刷满了金粉,在马路边装雕塑。要是有行人过来,突然一动弹,吓唬行人。 这一天,都快晒成腊肉了。那金粉还特别难洗,回去洗了两个小时还没看见本色儿呢!晚上说出去转悠转悠吧,遇上村里的治安队啦,查暂住证。我没有呀,被抓到治安办公室关到半夜,公司的人拿着钱来,才给我赎出来。 老板告诉我,晚上少出去转悠。临河村治安不好,有打闷棍的。这下儿可给我吓坏了,以后每天晚上收工回家,我走在两座楼的夹道都是提心吊胆,两步一回头,生怕后头有人给我一棍子。 我们的导演是香港人,对我们倒是挺客气,每回见着我都冲我鞠躬,“吊清平”。我还琢磨那,“吊清平”是什么意思?估计是“尊敬的清平”的意思。过几天闹明白了,“吊清平”是句很难听的骂人话。这里也许是误会,他只是口头语,没什么恶意。但是我年轻气盛,也不能吃亏呀,我每回跟他打招呼,也是“×导演”,用北京骂人的话回敬他,他也听不懂,还点头哈腰地答应呢。 跟我们一起拍戏的也有香港过来的演员。慢慢地知道了,活儿比我们少的香港演员,挣的钱比我们多出好几倍。远来的和尚会念经,影视公司看不起内地人。这下儿心理不平衡了,经常跟香港导演发脾气。香港人的心态挺好,你怎么骂我都不生气,只要完成我布置的拍摄任务就行。看来人家挣钱多也有道理,最起码比我们敬业。我们要是挨了骂,一生气不拍啦。 世界变小了 一同拍戏的,还有几个北方去的演员。晚上没事儿,就在租住屋里喝酒。楼下小卖店里,白酒、火腿肠、方便面,全都是假的。二锅头是北京天桥区产的,北京哪儿有天桥区呀?明知道是假酒也得喝,附近就买不着真酒。 两座楼之间也就一米多距离,从我这窗户,抬腿就能迈对面儿那家去。后来天气太热了,影视公司逼着房东给我们安了空调。晚上我这空调会自动关闭,总给我热醒了。后来终于找着原因了,我对门儿的空调跟我这空调是一个牌子,他嫌我这室外机吵,用他那遥控器把我的空调给关了。 跟他们吵了一架,对门儿再也不给我关空调了。不打不相识,我们倒成了朋友。每天晚上我坐在窗户前头,喝着小酒,看他们家的电视。有时候还跟他说,“这电视剧多没劲呀,换个台!” 就这样在广州待了几个月。回北京的时候是坐火车,这次买的是卧铺,跟上次相比,简直是天堂。坐在卧铺上,喝着酒吃着烧鸡,由衷地高兴,“自己真是越混越好呀,什么时候能混上软卧就好了。”那时候做梦也想不到,现在出门儿,坐的都是飞机头等舱。 在广州挣了几万块钱。我们家住的是我爸爸他们单位的公房,要卖给私人,我们就用那几万块钱买了房子。 如今也经常去广东,上午坐飞机过去,当天晚上演出,第二天一早飞回北京,回家吃午饭。时代进步了,世界变小了。 如今广东跟北京也没什么差别了。一样的高楼,一样的商场,一样的星级酒店,一样的川鲁粤菜。北京也到处能听到广东话,广东也经常能听着北京话。时代进步了,城市变得差不多了。 如今的我呢?偶尔也会去一个没去过的国内城市,但是当初去广东那种新鲜、好奇没有了,那种深刻的印象也留不下了,只是出了趟差而已。 3.人在江湖 我这人不怎么贪财,这不是吹,是真的。 我追求的种种快乐,花不了多少钱就能达到。比如哥几个找个大排档一坐,喝着二锅头聊天;再比如找个国内小城市的宾馆一住,四下溜达溜达,体会一下儿当地的生活气息;还比如看看书、练练大字(只能叫练大字,跟书法没关系)、买俩手串儿,这都挺省钱的。 但是我也尽可能地多挣点儿钱,因为腰包里的钞票多,快乐就相对多点儿。 为了挣钱,我南下广州拍戏。后来没戏啦,我到湖南、山东演夜场,演饭市(伴宴演出),甚至到洗浴中心里演出。那种演出确实挺难受的,可花钱的时候享受呀。后来夜场也干不下去了,因为光会说笑话,不会唱不会跳。 接着想办法。那时候,各地电视台都办起了周末的娱乐节目,山东台有《快乐直通车》,河北台有《大家来欢乐》,江西台有……想不起来叫什么啦,就是现在北京文艺频道主持人秦天主持的那档节目。我就跟各节目的导演拉关系、套近乎,人家来北京请人家吃饭、喝酒、当三陪,为的就是每周都有节目录。 这是在90年代中后期,一个月小一万块钱的额外收入,那时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。 好景不长,几年之后,这些节目也停了。我又想了个挣钱的道儿——当编剧。 干晚会 先是给电视台的晚会写小品、串联词。那时候我跟相声作家廉春明老师、词作家白云海老师是一个团伙,基本上能承包一台晚会的所有语言类节目。廉老师负责外出接活儿、想点子,我负责写小品,白云海老师负责写串联词。 那时候的编剧不但负责文字,还得张罗。写完本子谁演?我们得负责联系演员、找小品导演。演一个节目给多少钱呀?我们得帮着演员跟制片方协调。那时候还不兴电子邮件那,我们还得租个车,四处送稿子。 等演员到了剧组排练,我们负责沏茶倒水,安排吃饭。真正录像那天,我们还有个重要的任务,就是跟制片人结账。很多节目跟电视台无关,都是文化公司搞的,结账挺费劲,得追着他屁股后头要。我们的稿费晚两天就晚两天,演员都是我们找来的,录完像拿不着钱,人家能饶得了我们吗? 记得有一回录像,明明跟文化公司老总说好了演出之前把一切劳务结清,录像马上就开始了,找不着他们老总啦。这下儿我们可慌了,十几个演员等着要钱哪!我们三个人一商量,干脆来个鱼死网破,他不给钱咱就不录像。 观众都已经在棚里坐好了。我们跟演员说,就在休息室待着,谁也别进棚。这下儿老板冒头儿啦,把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我们。廉老师负责给演员发劳务,我负责给演员报出租车票。那时候录晚会管报销出租票,所以每个人都搜集几百块钱的,不报白不报。 都弄利落了,问演员一句,“谁的钱也不差了吧?”大伙说,“不差啦!”“录像!”这事儿想起来都后怕,要是人家跟电视台领导一汇报,“廉春明等人号召演员罢演。”那还不把我们给封杀啦?财路就断啦! 但是不罢演没辙呀。我们的钱可以不要,演员的钱谁给?我们自己掏钱给人家?不少明星大腕儿那,价格不菲,我们哪儿有那么多钱呀! 还有一回在湖南某地录像,录完像都快要回北京了,还没结账呢。在外地不敢罢演呀,罢演连回去的机票都拿不到,这帮人就困这儿啦。 上飞机之前有个欢送晚宴,市领导都到场。直接跟领导反应,人家该说了,“还艺术家那,就知道钱!”考虑再三,我们想出个办法来——苦肉计。 酒过三巡,菜过“无味”。大伙聊得热火朝天,白云海突然抹起了眼泪。廉春明老师配合说台词儿—— “这儿吃饭那,你哭什么呀?” 白云海:“这些演员都是我请的,现在还没拿着劳务那,我怎么做人呀!” 廉春明:“你别瞎说,咱们某某地的人最讲信用了,说什么时候给钱,就什么时候给钱。” 白云海:“他们说录像之前结账,可是没结!” 廉春明:“人家是工作太忙,没顾上!这顿酒没喝完,人家就能把账给咱们结喽!” 领导实在听不下去了,拍案而起,“快给北京的艺术家结账!” 至于我们的稿费,拖欠个仨月俩月的,那是常事儿,还有的拖着拖着就黄啦。有一回我跟廉老师上饭馆,碰见个制片人在包房里请客。廉老师一瞧,这是个要账的好时机,进屋就跟人家说,“那稿费……” 那位一把将廉老师推到包房外边,“小点儿声儿,那都是大老板!”一边说一边点钱,赶紧把廉老师打发走。 还有一回,有笔稿费都过半年了,也没要到。我跟廉老师一商量,再不要钱兴许他们公司都黄啦!到他们公司,人家挺客气,“财务不在,您等会儿吧。”从上午等到中午也没人搭理我们。 我跟廉老师下定了决心,采取民工讨薪的办法,不给钱我们不回家。出去找个小饭馆儿吃了顿饭,喝两口酒,回来接着等。 他们公司租的宾馆,带洗澡间的。实在没事儿干了,我跟廉老师每人洗了个澡,一人找了张床,睡上啦! 人家一瞧,“坏啦,要住这儿。赶紧给他们结账吧!” 其实就算某个晚会最终也没结下账来,那我们也觉着值得,因为能住宾馆,能吃吃喝喝。在90年代,能找个免费管吃管住的地方不容易,对一般人都很有吸引力。 所以每次有晚会找我们,还没谈需要创作什么节目呢,我们先提出几点要求,“给我们开宾馆,吃饭、打车报销。” 一般情况下住的都是招待所,条件一般。这倒无所谓,最麻烦的是晚上锁门。写东西写到半夜饿了,要是不出去喝顿酒、吃点儿东西,自杀的心都有。 有一次我们住在北京玉泉路的一家招待所,每天晚上我跟廉老师都从铁栅栏门跳出去喝酒。这时候保安已经睡觉了,也没人管我们。有一天夜里,我跟廉老师刚爬上铁门,保安出来大喊,“下来!” 廉老师急了,“我们不是偷东西的,就在这里头住,出去吃点儿东西。” “我知道!” “知道你还拦我们?” “门没锁!” 有时候赶上晚会主办方厉害,也会住五星级酒店,像昆仑饭店、亮马饭店、香格里拉酒店之类的,那可就累了。那时候这种酒店还不对外开放那,一般人不让进去。我跟廉老师、白老师穿得比一般人还一般人,每次进门儿都要遭到保安的盘查。 白老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,花几千块钱到燕莎商场买了一件风衣穿上了。那个风衣披上之后有点儿像超人的斗篷,上面还有四个兜儿,说不上是什么兵种。白老师个头儿不高,还挺胖,从后面看跟《蝙蝠侠》里的企鹅人似的。 住高档宾馆还有个不方便的地方,里面饭太贵,剧组不给报。出去吃吧,星级酒店周边又没什么小饭馆儿。所以每次入住高档宾馆,白老师要做的第一件事儿,就是在附近找个小卖部,买一箱啤酒搬回房间。 穿个大斗篷,抱着一箱啤酒,您琢磨这是什么形象吧! 做栏目 2004年左右,接到个好活儿,在电视台的一个栏目做策划、撰稿。那年代电视台就相当于文艺界的衙门,掌控着艺人的命脉。现在艺人成名可以通过网络,通过口碑,通过剧场。那年头十亿人民的基本娱乐方式就是广播、电视,再有本事的人不上电视,你也成不了角儿。没什么本事的人,天天跟在导演屁股后头混,帮着沏茶倒水,点烟捶背,你也能在有本事的艺人面前指手画脚。 甭说电视台的艺术工作者了,就连电视台看大门儿的、看车的,跟一般看大门儿的、看车的都不是一个派头儿。有一回我在电视台门口儿等人来接,离着门岗近了点儿,门岗厉声问道,“干什么的?”说相声的开玩笑习惯了,随口说了句,“上访的。”这下儿可惹祸了,要不是导演拦着,就给我送收容所去了。 我们给晚会写小品的时候,能够隔三岔五地进趟电视台,就感觉很风光了。有时候跟其他演员一块儿进来,还能给他们当向导,让那些演员一看,“我的妈呀!方清平连电视台厕所在哪儿都知道。”那就感到无上的光荣了。 要是中途再遇到一两个电视台里边的人跟你打了个招呼,甭管这人是导演还是司机,制片人还是送盒饭的,只要让其他演员看见你在电视台有熟人,晚上睡觉都能乐醒了。 平常跟其他演员、编剧聊天,张嘴闭嘴就是电视台这点儿事儿。什么电视台的盒饭难吃啦,电视台的开水不到一百度啦,电视台哪个导演脾气大啦,哪个制片人爱收藏啦……为的就是炫耀自己跟电视台走得近。 如今正式成了电视台固定栏目的策划兼撰稿,胸前也挂着电视台的出入证。虽说上面有“临时”俩字儿,不细看谁知道呀。以前上电视台录像得在大门口儿等人接,赶上人家忙的时候,大冬天站上半个小时是常有的事儿。现在呢?我一天进六十八回都没人拦着!这叫什么呀?多年的媳妇儿熬成婆。 以前进电视台的心情是忐忑,现在的心情是自豪。走到大街上,熟人问我去哪儿,很随意地说那么一句,“去台里。”您听听,跟去我大爷家那么平常,俨然就是电视台的人啦! 我们那个节目是访谈节目,请的嘉宾主要是相声演员。几乎相声界所有的大腕儿都请到了,这其中包括几位现在已经去世的。他们留下的最后的宝贵的采访资料,就是在我们那个栏目。我们那个栏目的收视率也不错,一直保持地面频道第一。所以说我不光嘚瑟,也办了点儿实事儿。 要说我那活儿也不轻省。从确定嘉宾、前期采访、商定录制时间到写稿子,都是我的事儿。但是我干得挺带劲儿,因为有动力。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块钱,而且保证每个月都有,在十年前找这么个差事不容易啊。 录像那天更是我的节日。按说我们只要把稿子交给主持人,就可以洗洗睡了。但是我睡不着呀,我得上电视台显魂儿去。到了之后就在公共休息大厅坐着,边吃边等人。等谁呢?没谱儿,赶上谁是谁。只要有我认识的,就起身打招呼。要是有认识我的,主动过来跟我聊两句,那就算钓着大鱼啦!这么做为什么呢?那种微妙的享受,只能意会,难以言传。 节目做了整整一年,电视台不用我啦。我觉得不是我做错了什么,而是人家找着更便宜的人啦!此处不养爷,自有养爷处。台里不给钱,我到剧组住! 混入影视圈 最开始我是写情景喜剧。郭德纲演的第一部电视剧《小房东》就是我写的,在北京卫视播出,收视率不错。 写情景喜剧是个挺挣钱的活儿,十年前我就买了辆两厢夏利,靠的就是写影视剧本。挣钱是挣钱,但是挺熬人。 演员签了合同之后高兴,因为这就意味着挣钱。编剧签完合同之后,是悲喜交集。喜的是有钱挣了,有活儿干了。悲的是,马上要身不由己了。 情景喜剧很多时间是一边写一边拍,你今天写出本子交给导演,导演要是觉着没意见,过一两天就拍。我要是几天出不了本子,剧组就要面临着歇工的危险。这时候制片人就会不停地电话骚扰你,“方老师,本子!本子!剧组一歇工,每天就损失几万块!” 写东西不像干体力活儿,只要身体没问题就能出活儿。有时候脑子是空的,但是又逼着你要本子,那滋味真难受!有时候都编糊涂了,同一个题材我写了两遍,导演都奇怪,“你怎么又写了这么个故事呀?” 这时候你一切都卖给剧组了,自己连想事儿的自由都没有。一想事儿就分心,就影响写剧本的进度。有时候写着写着,突然来个电话,完啦!这心说什么也收不回来了,脑子怎么也到不了剧本上!越着急还越静不下心来,也许半天什么都没干,净胡思乱想啦! 要是写着写着剧本,突然来个电话,大美女约你喝酒。那你也不敢去,前方等着你供应粮草呢,你不能放下几十名将士不管,独自享受去呀!不但良心上过不去,而且经济上也受损失呀! 所以那时候的生活就是,睁开眼就坐到电脑前面,苦思冥想,一直到凑够了几千字,交给导演了,心里算踏实啦,浑身轻松,感觉要飞起来。赶紧打电话约人,出去喝酒。那真是解着恨的喝,餐厅喝完了去酒吧,酒吧喝完了再去大排档。必须喝透了,才回家睡觉那。因为明天早上这身体又不属于自己了,又得卖给剧组了。 写情景喜剧的,制片人一般都要求编剧住在剧组,放在身边看着你,好把控。以前出去演出住得都是好酒店,而拍戏住的条件可就差多了。有一年冬天,我们住在西郊一个摄影棚旁边的一排屋子里,没有暖气,只能使用空调。摄影棚的管理人员夜里会偷着拉一回电闸,这样儿空调就关了,反正你睡着了也不知道。等你冻醒了再想开的时候,已经快天亮啦,这一宿能省不少电。 我那个房间的门锁不上,经常是睡到半夜,哪个演员推门就进来了,“哥,睡不着了,喝两口儿呗。”我就躺在被窝里陪人喝酒聊天。 有一天早晨六点,睡得正香那,对门女演员推门进来了,我赶紧做惊吓状,“早晨不想做那种事儿。”女演员冲我吼,“我这儿正着急呢,没工夫跟你贫。快给我打个电话!”“你就在这儿呢,还打什么电话呀?”“我电话找不着啦,你打通了别挂!”女演员回屋了,我给他拨了一个电话,一会儿听见隔壁传来电话铃声。我们住的房间不隔音,干什么都能听见。 一天平安无事,夜里十二点,我已经进入梦乡了,女演员拿着手机推门又进来了。“方清平,你吃多了撑的?”“怎么啦?”“早晨起来六点有个未接电话是你,你想骚扰我呀?”她把她丢电话那事儿给忘啦。 后来也写过几部连续剧,全都卖出去了,就是都没拍。有一部戏更幸运,连着卖了好几家。先开始有个老板找我写戏,付了定金。我就埋头写戏,等到戏写完了,老板失踪了。据说是摊上事儿了。 接着卖给第二家吧,人家付了定金,连着两年没拍,合同过期,我又卖给了第三家儿,结果还是给完定金,把本子买走又没了下文。 很多公司都是拿本子做诱饵,找大老板要钱去。所以先把本子买到手,然后拿着东西去融资。这资没融来,本子也就砸手里了。 这算是幸运的,有一部戏挺倒霉,那是给四川一家公司写的。剧本出来,大家一致看好,认为拍出来肯定能火。开拍日期都定了,出了一件大事儿,男二号李伯清(四川评书艺术家)出家了。制片人赶紧跟李老师沟通,李老师说了,“这是以前定的合同,出家不耽误拍戏。” 接着又出现了第二件大事儿——汶川地震。我们的拍摄地就在四川,震后肯定很长时间不能拍啦。后来又出了第三件大事儿,这部戏彻底歇菜啦!什么大事呢?男一号刘德一(傻儿师长的扮演者)不幸去世。 制片人崩溃了,我也崩溃了。 怎么这么倒霉那! 闯关东 我给黑龙江卫视的《本山快乐营》写过一年多的戏。那是非常轻松的一年,剧本要求不高,给的钱也不少。每天住在如家宾馆,早晨下楼吃自助早餐,别瞧是早点,我吃得贼多,因为中午就不出来吃饭了,这顿饭得顶到晚上。 吃完饭关在屋子里写剧本。赵本山老师的弟子都是能人,随便编个故事,他们就能给演火喽,所以不用费太多的脑子。 写到下午四五点,一期剧本写完了,我就出去吃大排档。哈尔滨的夏天很舒服,晚上还得穿长袖那。一个人往大排档一坐,吃着烤串儿,喝着啤酒,听着邻桌那些位光头、文身、金项链的大哥们聊他们在黑道儿打打杀杀的故事,悠然自得。 东北人爽快,等到结账的时候,并没给我打卡里。制片人背着双肩包来到我的房间里,把钱往床上一倒,“您数数吧!”人家制片人说了,编剧辛辛苦苦干了好几个月,让他看见这堆现钱,会有成就感。 我觉着,这位制片人是最体贴编剧的制片人。 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,回到北京就把这一书包钱借给了别人,再也没要回来。这是后话,暂且不提啦! 当编剧这些年虽然苦,但是对我的艺术道路挺有帮助。我给湖南的大兵写过电视剧,给四川的沈伐写过电视剧,给上海的滑稽戏写过本子,也给东北的本山团队写过东西,可以说接触了中国几大喜剧流派,吸收了很多的营养。 我一直写到2010年,误打误撞说相声得了个奖,又能靠演出挣钱了。我就对天发誓,“从此之后再也不写东西了,不受那个煎熬啦!” 可是我这誓言没兑现,现在我又写上书啦!不过写书并不累,因为写的都是真心话。 所以我决定,今后还得继续写,写自己想跟大伙儿说的话。 4.我要上春晚 过去业内有种说法:不想上春晚的相声演员,就不是好相声演员。上了春晚的相声演员,肯定是好相声演员。 现在呢?又有了一种说法:不想上春晚的相声演员,也可能是好相声演员。上了春晚的相声演员,也可能不是好相声演员。 初入“春晚专用宾馆” 大概在2000年开春儿,我跟廉春明老师合作写了个相声叫《新夜行记》,在北京电视台播出,反响不错。十月份的某一天,廉老师给我打来了电话,用低沉的声音郑重地通知我,“春晚想用咱们这个节目。” 放下电话,我心潮澎湃。那个时候,上春晚是很多演员、编剧的梦想。我当演员的时候,对于上春晚连想都不敢想,知道自己这两下子离那儿太远。当了编剧之后,敢想了,但是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,我还是激动不已。 约好下午两点在“春晚专用宾馆”念稿子,我一点就到了宾馆楼下,生怕去晚了,给人留下坏印象。太早上去怕没人搭理,先围着宾馆转悠了一圈儿,考察了一遍周边的环境,顺便胡思乱想了一通,想象着除夕之夜,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电视屏幕的左下方的情景,提前体验一下儿胜利的喜悦。 到了一点半,我怀着忐忑的心情,进入“春晚专用宾馆”一楼大厅。大厅挺简陋,类似办公楼的一层,但那是我心中的殿堂。想着每年亿万人瞩目的春晚作品就是在这个地方创作出炉的,我的心中就有一种莫名的忐忑。想着自己也能作为一名春晚的人员步入这个大厅,我的自豪感又油然而生。 是的,在这儿我还是孙子,但出去我就是爷爷啦。因为我是春晚的编剧!那个年代的人就是这个想法,上了春晚就一步登天。跟人家说我给春晚写过某某作品,吃饭都能打个九五折,上歌厅唱歌人家能送个果盘儿。 差十分钟两点的时候,我步入了春晚会议室。有几位老作者已经提前就座了,我规规矩矩地向众人鞠躬,坐到了角落的位置。讨论开始,我一念段子,现场笑声不断。念完段子,一片叫好声。 走出“春晚专用宾馆”,我有些飘飘然了。我感觉这个节目上春晚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,而且肯定是今年春晚最成功的一段相声。我沿着公路走了很久,一直没有打车。我怕的哥没完没了地聊天,打破我的遐想。 后来才知道,我太乐观啦。导演组提出修改意见,要把二十五分钟的段子改到十分钟之内。演员不同意用删改稿,坚持用原来的稿子。想上春晚,不接受剧组的意见,那怎么可能呢?第一次冲击春晚,以失败告终。 后来多次参加春晚才知道,春晚有多少作品,念稿子的时候都是一片叫好声,经过不断地修改、删减、排练,再到直播大厅彩排,已经没一个人给它叫好儿啦。怪谁呢?谁都不怪。上春晚就跟到西天取经一样,要想修成正果,就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。 现在春晚的做法挺好,觉着一个作品可以了,就让演员和作者自己磨炼去了,不经过那么多次修改和审查。 春晚的魔力 到了二零零四年,我跟廉春明老师创作了一段相声《让一让,生活多美好》,被冯巩老师看中,我又一次来到春晚剧组。 这回跟上回的情况迥然不同。冯巩老师是春晚必上的演员之一,所以冯巩老师的编剧就是春晚的主创,有资格住到“春晚专用宾馆”。 您别瞧这家宾馆设施挺陈旧,服务员挺冷淡,伙食挺一般,但那是“春晚专用宾馆”。除了港台的演员,大陆的赵本山、冯巩、郭冬临这些春晚明星都在这里下榻,排练春晚作品。所以能入住这里,对于一个编剧来说,是一种荣誉,也是一种可以跟别人炫耀的资本。 有几位春晚笑星的御用作者,每年的十月份刚过,就住到这家不大的宾馆里,每天按时到会议室开会,讨论作品,听取意见。然后回到自己那间不大的房间里,反复地修改。 有可能改来改去,改得脑袋都大了,最后这个作品被枪毙了。几个编剧在屋子里彻夜讨论,重新构思,再弄出一个新作品,接着听取意见,反复修改,直到三十那天,修改才宣告结束。 开作品研讨会的时候,编剧都在场。导演让相互提意见,但是说真话的少。一方面,别人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作品,我要说不好,人家能不恨我吗?另一方面,有好点子,我自己还留着呢,凭什么告诉别人呀? 春晚的编剧之间,见面客客气气,但是一提到作品,往往说话非常谨慎,对自己的节目守口如瓶。春晚作者还签署了保密协议,不许把春晚的情况告诉记者和外人。看着对编剧挺苛刻,其实更增加了编剧的神圣感,因为我们是知道绝密的人! 春晚最有特色的是饭菜,多少年保持品种不变,味道不变。这就意味着每天都要吃相同的几样菜,连着吃几个月。对于年年去春晚的编剧来讲,意味着每年都有几个月吃相同的菜。再好的菜也吃恶心了,何况不算多好那。 就这样还不是每个人都有在春晚吃饭的资格。除了像我们这样,御用的编剧持有春晚饭票儿,临时来的编剧要想在春晚吃饭,必须经过制片部门严格的审核,看你有没有在春晚吃饭的资格,怕你是来蹭饭吃的。 先开始是吃自助餐,有个制片部门的人在现场盯着,生怕有人盛多了饭菜浪费。你刚盛一勺子菜,他马上过去用铲子把菜恢复原样儿,怕影响菜品的卖相。 谁要是想打回去点儿当夜宵,那是绝对不可以的。想喝两口儿的,自己掏钱买酒。有谁不掏钱买,走的时候签单,那可非同小可,会遭到剧组的严厉批评,“占春晚剧组的便宜,你还想不想在这儿待啦?” 后来改成点餐了,每个人每顿饭几十块钱的标准。吃不了作废,吃多了自己掏钱。餐厅服务员保持着国营餐馆职工的优良传统,绝不看人下菜碟儿。您是平民百姓也好,您是大腕儿也好,绝对一视同仁,都没笑脸儿。 就这样一直熬到直播。按说作品通过了,作者就可以回家准备过年了,但是春晚的编剧不是这样。他们要跟着参加直播,为自己的作品鼓掌叫好。 上场的演员也会跟摄像师托付,直播的时候,给编剧一个镜头。在亿万电视观众面前露一小脸儿,也算是对这几个月辛苦工作的回报。 您别瞧露这一小脸儿,回家之后,有可能成为整个春节期间的话题。全国就一个央视,全世界就一家春晚,所有人都看。亲戚朋友见着您头一句话就是,“春晚上看见您啦!” 辛苦这么长时间,能挣多少钱呢?那时候一个作品的创作费大概五千块钱,可每个作品有好几个编剧呢。 一个编剧要想面对那么多提意见的人,应付那么多次修改,简直太辛苦了,所以只能使用人海战术。我们给冯巩老师创作的那个小品有五六个编剧,最后得了个春晚一等奖。上台领奖的时候,五六个编剧加上四五个演员,快把舞台站满啦。 这五六个编剧分五千块钱,一个人才分几百块钱。冯巩老师体会编剧的辛苦,自己的劳务也让编剧分,就这样一个人也就分几千块钱。 折腾几个月挣几千块钱,值吗?太值啦!只要上了春晚,各地电视台举办大型活动,都会慕名找你创作,那可就不是一段儿几千了。要是外地的编剧,上了春晚就是当地的名人啦,评级、分房都会优先考虑。我在南京前线歌舞团的时候,有一位编剧就因为跟几个人合作了一段春晚相声,享受了军级待遇,分了小楼。 这还是春晚的编剧那,要是春晚的演员回到当地,那就更了不得啦。虽说没有净水泼街、黄土垫道,反正我听说过,外地的演员大年初一回到当地,领导捧着鲜花在火车站迎接,站台上还铺了好几米的红地毯。 那年我除了参与冯巩老师这个作品,还参与了一段群口相声的创作,叫《十二生肖过大年》,是侯耀文、石富宽等十二个演员合说的。每个演员代表一个生肖,排练室的墙上贴着演员名单,写着: 猪——某某某 狗——某某某 鸡——某某某 …… 节目的负责人是我们广播艺术团的相声演员刘全刚。他知道编剧的辛苦,带着我们出去喝酒。这时候接到导演组电话,“刚接到一个电话,说你们几个人嫖娼,让警察给抓住了。” 刘全刚当时就急了,“这是谁造的谣呀?” 我们一分析,肯定是其他春晚语言类节目的人干的。一台春晚就能上那么几个语言节目,把我们搅和下去,他的机会就多了一点儿! 当然了,这是我们胡乱分析的,也可能就是某个跟春晚没关系的人的恶作剧。 那年春晚还有两位相声演员,从建组就泡在宾馆,一遍遍地接受审查,一遍遍地修改作品。这期间推掉了所有的演出,经济损失可想而知。暂时的损失是为了以后身价倍增,经济上是绝对合算的。 一直到了腊月三十的上午,这两位演员被告知,“你们这个节目被毙啦!”两个演员都疯啦,家乡所有人都等着三十晚上看电视那,这时候回家,有何面目去见江东父老? 那位演员一怒之下,在房间的浴池里来了个“黛玉焚稿”,发誓永远不上春晚。 春晚才不怕这个呢,你不上,有得是人上!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.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辛苦地折腾 2004年之后连着好几年,我也成了春晚的常客。每年按时到“春晚专用宾馆”关几个月禁闭,吃几个月剧组饭。 这期间除了有一次是给姜昆老师创作节目,其他时间都是给冯巩老师写作。 冯巩老师对编剧非常好,知道我爱喝酒,春晚剧组又不提供酒,特意让司机搬一箱酒放到我的房间。怕我们总吃同一口味的饭菜反胃,隔三岔五地组织编剧出去吃回涮羊肉,换换口味。 冯巩老师是个对作品非常认真的人,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儿,他的每个作品都要修改上百次。除了导演组提了意见要修改,冯巩老师会带着作品四处演出,看现场效果。每次演出回来都找出不足,连夜修改,熬到三四点钟是常事。 他的脑子里随时想着作品,有时候在家睡到半夜,突然想起什么,马上给编剧打电话,“这块儿应该这么这么改……” 他的作品都是逐字逐句反复推敲,就连一个感叹词,用“啊”还是用“嗨”,他都要揣摩很多遍才最终敲定。 这个节目其他演员的词儿,冯巩老师全都倒背如流。有一次跟导演讨论作品,冯老师在我的房间内,一个人演几个角色,把整个小品演了一遍,一句词儿都不带错的,一个磕巴都没打。 要不人家成名那,确实付出了心血。 久在春晚混,难免被折腾。有可能费挺大劲弄出一个作品来,结果给毙了,让你再换一个。点灯熬油地重新写了一个,人家一瞧,“还不如第一个那,还用原来那个吧!” 慢慢地我也摸索出门道儿来了,对春晚导演说的话,千万别当真。人家会跟你说,“你写这个节目非常好,是春晚必保的节目。”这就是为了鼓励你,让你好好修改,兴许过两天告诉你,“这个作品不行,还得换。” 您谁也别埋怨,因为谁说了都不算。也可能语言类导演觉着这节目不错,总导演说不行。还可能总导演说不错,电视台领导看了不喜欢。又有可能电视台领导说挺好,上面的领导提出问题。 那外地的演员初到春晚,听导演说“这个节目必保”,恨不得连老家的单位都辞了,憋着上完春晚就能调到北京来。第二天被告知,“某某主任看了您这作品,说不行。”那就赶紧打铺盖卷儿回家吧,节目被毙了,剧组马上让您腾房,想多在宾馆住一天都不行。 上春晚 2010年参加相声大奖赛获得了二等奖,正赶上马东当春晚导演。我跟他合作过几回,帮他写晚会撰稿。他对我挺欣赏,对我发出了邀请,让我上个单口小段儿。 我也算是老在春晚混的人了,但是当事者迷,事情降临到自己头上,还是糊涂。推掉了不少演出,就等着上春晚啦!结果那?没上去。 马东老师是好心,但是他一个人说了不算呀!唱歌的大美女比我名气大多了,都是几个人唱小合唱。我一个大老爷们,想在春晚上来段单口相声,根本不可能!按理说我应该早就想到这个问题,可我就愣没想到。 虽说没上去,但是我感谢马东老师,感谢他对我的信任。 真正上春晚是2013年,我过去的战友孙涛排了个小品《你摊上事儿了》,里面缺个角色,孙涛想到了我。这次我等于是搭着孙涛的顺风车,所以没费什么劲,就在三十晚上让亿万人瞩目了一把。 我对孙涛是既感谢又愧疚。感谢他为这个小品付出了那么大的心血,愧疚的是,让他没少跟着我着急。我一个人说单口相声习惯了,想到哪儿说到哪儿,台词不固定。而春晚的小品时间精确到分钟,节奏很快,台词必须固定。 最后一次彩排的时候,我还记不住词儿那,不该说的时候插话,该说的时候不说。我不说话就空场,我瞪着俩眼睛看着孙涛,孙涛知道我想不起来了,赶紧接上。观众一瞧,以为是孙涛忘词儿啦那! 到了直播那天,我还笑场啦!那天孙涛妆化得挺浓,他的皮肤又特别好,一个褶子都没有。我上台跟他一对脸儿,感觉他是个蜡人,我“扑哧”就笑出来了,赶紧把头扭向一旁。 好不容易上了回春晚,还是戴着头套上去的,很多人都没认出我来。蔡明老师的母亲非常喜欢我的节目,跟蔡明老师说,“今年春晚应该让方清平上。”蔡明老师说,“孙涛那个小品里就有方清平。”老太太琢磨了半天,“我说看着眼熟那,是方清平呀!” 大年初一,网上还出现了不少帖子,说“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上春晚啦!”他们觉着我戴头套的形象特别像莫言! 大年初五,四川泸州请我过去演出。舞台设在露天广场,大条幅写着“欢迎春晚《你摊上事儿啦》演员方清平亲临现场”。我就在台边候场,没人搭理我,都不知道我就是春晚上戴头套那个人!哈哈! 5.重出江湖 在我做编剧那将近十年的时间里,我基本上放弃了舞台。也不是绝对不登台,那时候在全总文工团上班,为了工资加保险,也得去。给付强捧哏,在台上能不说话就不说话,有一半时间是酒后演出。下了台人家问我,“今天效果怎么样?”我一脸茫然,在台上竟犯晕了,我哪儿知道效果怎么样呀。 有一次跟团里去绵阳演出,中午到的,我就一个人出去喝酒。找家餐馆喝美喽,就大街小巷地闲逛。一瞧又有一家餐馆感觉不错,又进去点俩凉菜喝酒。就这样儿,从下午一直逛到晚上,喝了五六顿酒,绵阳城区的大街小巷都转了个遍,有的地方转了两遍。 怕被团领导闻出嘴里的酒味儿,嚼了一包口香糖,喷了一身花露水,晕晕乎乎进了剧场。临上场前我傻眼了,脑子里一句词儿都没有了,一片空白。赶紧让付强把我的词叨咕一遍,强化记忆。然后上厕所用凉水冲了个头,强打精神上台,所幸没出什么差错,效果自然不好。 现在回忆起那段经历,真是死的心都有。台下那么多观众大老远地来看节目,我对得起人家吗?小时候费了那么大劲儿才干上相声这行,我对得起自己吗?所以我给自己定了条死规矩——绝不酒后登台! 那时候的相声演员得能唱能闹,上台充满豪情,而这一切我都不具备。所以我觉着我说相声是没出路的,是自讨苦吃。我分析了一下儿自己的情况,我要是写作,当时应该算一流半的相声作者,作品能上春晚。我要是说相声那,顶多算三流的演员,北京台春晚也上不了。识时务者为俊杰,所以我决定这辈子就以写作为生了。 后来是什么机缘使我重返舞台呢? 相声拍卖 在2009年左右,天津搞了一次相声拍卖。跟拍卖古玩似的,把相声段子拿出来,让大伙举牌儿。这个说二十万,那个说二十五万,最后有个段子被拍到了四十万。这事儿都上央视新闻了,当时在社会上影响不小。 这事儿对我的影响更大,要是没有这次相声拍卖,我不可能想到说单口相声,也不可能重新对舞台产生了强大的兴趣,也许一辈子就以卖字为生了。 当然了,也许那样儿我就成为了中国一流的幽默作家,跟钱钟书、老舍齐名,拿诺贝尔文学奖,然后上美国定居,天天吃牛排、喝咖啡、打高尔夫…… 也许的事儿谁也说不准。 我是个爱凑热闹的作者,听说有相声拍卖这好事儿,那肯定得参加呀。写了个段子交上去,人家组委会说了,你的段子必须有人演,才能上拍。赶紧找好友付强,请他帮着我演这个段子。付强为难了,我那时候写段子跟现在的风格一样,都是靠语言的幽默,看着不热闹,也没有留给作者多大的表演空间,付强担心演出来不火。 天津的观众很挑剔,台下肯定还坐着不少同行,演不好砸了牌子怎么办? 付强不演,干脆我来演,让付强给我捧哏。付强还是不同意,我已经那么多年不正经说相声了,在那么重要的场合能说得好吗?我不靠说相声吃饭,说不好就说不好了,他将来怎么混呀? 眼看着拍卖的时间越来越近,到手的鸭子哪儿能让它飞了呀?我决定破釜沉舟,把这个段子改成单口,自己说!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反正我是作者,演砸了也没什么。 背好词儿之后先得找个剧场演一下,看看观众的反响如何。没想到瞎猫碰到了死耗子,演出之后效果异常火爆。台下的观众还有后台的演员,都乐得不行。相声俱乐部的秘书长宋德全老师跟我说,“你以后就说单口相声,肯定行。” 等到演出的时候,又出岔儿了。我当初送的本子是对口相声,人家要求必须得两个人说。没办法呀,又临时请付强给我捧哏,在天津大剧院表演了一段两个人说的单口相声——付强没什么固定的词儿,站在旁边随便插话,基本上就是我一个人表演。 那天的演出台下有苏文茂等老艺术家,还有各地来的相声演员,以及曲校的学生,行家不少。我的那个段子效果又非常火爆,博得了大家的认可,作品也如愿以偿地卖了三万块。 这个作品的名称很符合我的心理,叫《我爱便宜》。 回到北京之后,曾经演出过的小剧场都找到我,说总有观众打听,“什么时候还有方清平的单口相声呀?给我留几张票。”当初不愿意说相声,是因为遭遇了瓶颈,演出效果一般,又找不到解决办法。现在又能把观众逗乐了,勾起了我的瘾头,我开始四处表演单口相声。 看来人这辈子取得的成就,一半儿靠努力,一半儿靠机遇。小时候努力地学相声,想说好相声,结果越说越没劲,改创作了。拼命地读书,努力地创作,想写出好作品,现在那,又靠单口相声出名了。 所以说人别太执着结果,只管努力地去做就行了。这样机会来了,自然会成功。机遇不到,再着急也没用。 古人说得好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 相声大赛 误打误撞地说了单口相声之后,我又误打误撞地参加了一届央视的相声大赛。 参加完相声拍卖之后,我没指望靠说单口相声养活自己。我还照样去哈尔滨,写《本山快乐营》的剧本。 央视筹办第五届相声大赛,北京周末相声俱乐部的几位演员都报了名。他们提前在俱乐部演出,请大赛的王晓导演来提意见。参赛节目不够一台晚会,所以也把我叫去凑数儿。 王晓导演看了我的单口相声之后,鼓励我也参赛。我当时没什么信心,因为参赛的节目要展示说、学、逗、唱的技巧,要有主题立意,形式还要新颖。我这单口相声,一个人站那儿嘚吧,没什么技术含量,能进决赛吗?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,但是导演说行了,我就试试吧。这一试还就进了决赛,糊里糊涂得了个二等奖。 现在想起来,王晓导演真是我的一位贵人。人们总以为大奖赛有黑幕,想获奖得给导演送礼。别人我不知道,反正我参赛得二等奖,连包烟都没给王导买过。 当然了,我不是知恩不报的人,事后该看人家看人家。但那不是行贿,是感恩。 比赛那天给现场的观众逗得不行,特别是公证员阎梅,笑得趴在了桌子上。网上评论,说阎梅是我的托儿,谁也别冤枉人家公证员,拍良心说,参赛前我跟她真没说过一句话。 说良心话,当时我没拿比赛当大事儿,因为我从心里觉着拿不上奖。台下的评委,李金斗是我的师父,冯巩老师、石富宽老师、赵炎老师……跟我关系都非常好,但是我提前连个电话都没给他们打过。反正也不指望得奖,所以也用不着人家照顾。 大赛是在晚上八点多播出的,播出之后不到一个小时,我就接到了好几个电话,都是记者采访。还有不少朋友给我打电话,说网上关于我的评论瞬间出来很多。 我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演员,突然引起了关注,有点儿不适应。我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,我是不是要火呀?当然了,这种想法一闪即逝,我知道自己火不了。 虽说没大火,但是知名度确实大大提高了,总算有人知道相声演员方清平了。北京台的好几个栏目请我做专访,曝光率瞬间增加。有的时候,北京文艺频道连着两个节目里都有我。走在街上有人认识了,上场演出也有碰头彩了。 我尝到了出名儿的甜头,频繁地参加北京台的各种节目。不但我自己去,连老婆也带上了。只要能提高知名度,不惜贡献出家属。 我是个对名利看得比较淡泊的人,但是当名利撞到我身上的时候,我就有点儿晕菜了。我花了大几万块钱,到明星们常去的新光天地商场,买了手表、眼镜、拉杆箱、衣服、帽子、皮鞋等“道具”,去外地演出的时候,全副武装,腰杆笔直地走在机场大厅里。 老朋友见面会夸两句,“方清平,你现在可太火了。”我嘴上说“火什么呀”,心里却美滋滋的。如果在演出后台,某位演员问:“老师,您是演什么的?”我嘴上不说,心里却非常不高兴,“连我方清平都不认识,还在演艺圈混?” 我这人没长性,兴奋了几个月之后,感觉腻了,又恢复了老样子,吃大排档,穿布鞋,喝二锅头。这时候我感到一身轻松,内心无比愉悦。我这才明白,我根本不是什么明星,我跟过去一样,就是平民百姓。虽说走在街上认识我的人多了,因为我是演员,被人认出来也没啥,但我跟刘德华、范冰冰他们是两码事儿。 我又找着北啦! 脱口而出 每年春节,市里的领导都要跟北京文艺、体育界的名人吃顿饭,是一个交流的好机会,也是关心和慰问。按说这种饭局轮不上我去,我知名度和资历都不够。但是北京台负责这件事的齐建彤主任,跟我关系不错,我当编剧的时候经常跟他合作,再加上我还得了相声大赛二等奖,他就把其中一个名额给了我。 因此,可以说齐建彤主任又成为了我的一个贵人。 我当编剧有些小聪明,但当演员从形体到声音都算不上优秀,大部分演员都比我强。到现在我之所以能出点儿小名,就是因为我的生命中遇到了很多贵人。 饭是在北京饭店的顶层吃的,那是我从小儿就向往的地方。我们小时候坊间还传说,顶层能看见中南海的全貌,所以周总理指示,外国人不能上去。现在想起来这事儿可能是老百姓瞎传的,那天我上去特意看了看,根本瞧不见中南海。 我属于电视台的代表,电视台直属市委宣传部,所以我跟当时的市委宣传部部长一桌。说实话,那是我能一桌吃过饭的最大的领导,我很激动,于是大着胆子就跟领导说,“人家上海有个周立波,海派脱口秀,咱北京就没有自己的脱口秀。领导应该跟电视台说说,给我一个平台。”话一出口,我就有点儿后怕了,咱和领导第一次见面,就这样不懂规矩,给领导留下坏印象咋办? 事实证明,我的担心是多余的。我估计人家早就想弄个京味脱口秀节目了,一来作为宣传北京传统文化的平台,二来可以丰富北京电视台的文化娱乐节目。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,听到我提起这件事,正好一拍即合。 北京台文艺频道的领导李兰老师跟我认识很多年了。那时候她做晚会的导演,我跟着廉春明老师给她写相声、编小品。李老师对我也比较了解,自然不会反对,马上组织人力、物力,很快,《脱口而出》播出了。 很多知道“内情”的人都说,“方清平在市委宣传部有人,给他特批了一个栏目。”殊不知,我谁也不认识,就是在饭桌上斗胆说了几句话,结果撞了个大运。天上掉下个馅饼,真砸我头上了! 这是北京电视台第一个专门儿为个人创办的栏目,节目播出之后反响强烈。这种好事儿降临到我方清平的头上,绝对不是因为我有本事,更不是因为我有头脑、善交际、会经营,因为什么呢?可能是傻人有傻福吧! 《脱口而出》五一期间连着在电视台播了七天,这下儿大街小巷的人都认识方清平了。 有一段时间,北京台每天中午十二点半,准时是个大秃脑袋说脱口秀,说自己媳妇儿、儿子跟白凯南的笑话。因为北京电视台口径比较严,不能随便讽刺某个行业,所以我只能拿身边的人开涮。 每期节目的开场我都说那几句固定的顺口溜儿,“我叫方清平,爱吃鸡蛋灌饼……”北京城很多人都会说了。马甸桥下有个卖鸡蛋灌饼的,车子上贴着我的大脑袋照片,旁边打着一行字——“我叫方清平,爱吃鸡蛋灌饼。” 节目组的编导路过那里看到这一幕,感觉非常有趣,想拍下来作为花絮在节目里播。卖灌饼的小贩说了,“要拍可以,必须得给一百块钱劳务。”给剧组的人气得,“你拿我们的主持人做广告,我们还没收你钱呢,你还跟我们要钱?” 不给钱人家不让拍呀,没办法,只好给了他一百块钱拍摄费。白用我给他做代言,还挣了电视台一百块钱,咱中国的很多老百姓,真是天生做生意的料。 节目连着播出了一年,收视率一直在文艺频道名列前茅。借着这个热乎劲,我在保利剧院办了个专场,效果非常好,八百多块钱的票都卖完了,我都没想到。 我这个人不爱麻烦别人,除了请好哥们付强主持,请两对年轻演员中间帮着说两段相声,我下去休息一会儿,剩下的时间都是由我一个人完成。一个人站在空旷的舞台上,面对着楼上楼下黑压压的观众,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享受。 我不紧不慢地说着,台下的笑浪一阵高过一阵。原本准备的节目时长一个小时,我又临时加了些内容,一个人演了八十分钟。演出结束,台下观众久久不肯离去,我冲着观众长时间作揖、鞠躬,感谢衣食父母的厚爱。 还有很多观众冲到台前,要求签名。我弯腰签了十几分钟,我不怕累,因为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。保安开始清场,我请求保安宽容一点儿时间,让我满足每一位要求签名观众的要求。 《脱口而出》栏目组的兄弟们都到场助阵,有的给我当助理,有的帮忙催场。演出结束,我请大伙到簋街吃饭。男男女女都喝了不少酒,大家都很兴奋,因为今天这点儿成绩,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。 回到家已经夜里两点了,我还是睡不着。我一个人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,脑子里回忆着剧场里那一幕幕场景,回忆着我在舞台上说的每一句话,回忆着观众的每一次掌声…… 我脑子里充满了感激,感激到场的观众,感激鼓励我参加相声大赛的王晓导演,感激齐主任,感激市委宣传部的领导……不说了,再说又成套话了。 剧院应观众的要求,又加演了一场。 激动、兴奋了几天之后,我开始冷静地思考,“我这知名度在北京已经可以了,现在得考虑往全国打知名度了。”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,怎么在全国打开知名度呀?我这儿正发愁那,机会来了。 贵州卫视要策划一档周播的脱口秀栏目,策划了半年多,试着录了一期,连和尚都请去做嘉宾了,台领导感觉还是不行。他们找到孙涛,想让他当主持。人家孙涛以演电视剧为主,对脱口秀没兴趣,就把我推荐了过去。 我录了一期样片,台领导看了很满意。就这样,我又在卫视有了自己的脱口秀节目,这回估计全国各地都能看到我啦。 第二章 天地友亲师 我有点儿相信命了,就算身体再棒,任何人都治不了你,但是有寿数管着哪,该走的时候就得走,想多待一天都不行…… 1.怀念黑哥 “吴若甫绑架案”被搬上银幕了,刘德华、刘烨还有吴若甫本人都参加了拍摄,阵容比较强大。我跟吴若甫先生有过几次接触,在银幕上他是个硬汉形象,好像挺不好接触,其实人很随和。 绑架吴若甫的王立华,已经被枪毙了。临行刑前,他给自己的哥们儿每人写了一封信,这其中就有黑哥。黑哥是我的一个朋友,比我大十岁,一米九零的个子,皮肤非常黑,目露凶光,一看就不是个善茬儿。 王立华八九岁就开始在社会上混,十二岁因为父亲总管教他,逼着母亲跟父亲离了婚。十七岁就因为抢劫被判了九年。 提前释放出来之后,他又干起了绑票儿的生意。他早就料到了自己的下场,随时做好了“牺牲”准备。担心自己死后老娘无人照顾,他曾经想过要杀死老娘,免除后顾之忧。但是他身上毕竟还有点儿人性,最终也没下去手。 他用抢劫得来的钱买了几十条枪,预谋着抢劫国库,再从云南边境外逃。 绑架吴若甫之前,他已经撕了一个票儿(杀害了一个被绑架者)。 2005年9月他被执行枪决,时年二十七岁。 黑哥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打架斗殴的主儿,王立华小的时候就跟着黑哥他们屁股后头混。据黑哥回忆,王立华从小出手就特别狠。80年代中期的一天,他们在天桥附近压马路。那时候的年轻人娱乐活动不多,经常是哥儿几个在马路上闲逛,这其中就有王立华。 真是冤家路窄,从对面儿过来一伙儿人,半个月前曾经因为点儿小事儿跟黑哥他们打过一仗,打到一半警察来了,双方四散奔逃,未分胜负。 今天又碰上了,不由分说,战作一团。其实双方没什么深仇大恨,黑哥他们不想伤人,只想把对方打跑就完了。对方也没想闯祸,所以双方是徒手交锋。 王立华那时候不到十岁,又瘦又矮,徒手交锋,肯定能让对方给扔到房上去。他捡了块砖头,在电线杆子后头躲着。黑哥是摔跤高手,功夫不错,把对方一个个摔倒在地。王立华在旁边捡漏儿,黑哥摔倒一个,他就冲过去给那人脑袋一砖头,结果对方趴下五六个,都是王立华打的。 这下儿可惹祸了,黑哥这伙人全都进了拘留所。 后来,王立华随身带把刀子,看谁不顺眼,掏出刀子就捅。那时候他岁数小,进派出所又给放出来。接着惹祸再进去,有时候一天能进好几回派出所。 有一年夏天,黑哥他们在大排档吃饭,黑哥随口说了句,“瞧那孙子那德性。”王立华拔刀就冲了过去,要不是黑哥手快将他按住,“那孙子”就倒在血泊中了。 吃着吃着。黑哥又说了,“要是有个西瓜吃就好了。” 王立华起身就走,不一会儿抱着俩西瓜回来了。黑哥不好意思了,“你是小兄弟,还让你花钱。”“没花钱,抢的!”那时候他刚十岁。 这么个人物,最后落得枪毙的下场,也就顺理成章了。黑哥虽然也好打架,但是人挺仗义,不会干图财害命的事儿。他也突然就走了,让我困惑了很长时间。 黑哥之死 说起黑哥的死,纯属飞来横祸。黑哥有个独生子,交了个女朋友,老家是京郊的。2014年开春的某一天,黑哥、老伴儿跟儿子开着车去郊区,吃订亲饭,跟亲家商量婚事。饭吃到一半儿,黑哥的儿子突然接到单位电话,有急事让他回去。 黑哥的儿子是个上进心很强的年轻人,一听单位有事儿,开着车往回赶,车上坐着黑哥两口子跟儿子的女朋友。进城的公路堵车,车子几分钟才挪动一下儿。黑哥的儿子上班心切,看对面的路上一辆车没有,鬼使神差,一脚油门儿上了逆行。 正好儿对面有一辆客运小公共飞速驶来,两辆车面对面撞个正着。黑哥坐在副驾驶位子上,从窗子摔出去,当场身亡。黑哥的爱人坐在后座,车子起火,烧死了。黑哥的儿子重伤,儿媳妇伤得最轻。 黑哥一方负这场交通事故的全责,事故没处理完,黑哥夫妻的遗体一直停放在急救中心,不能领取。等到事故全部处理完,举办追悼会的时候,已经是三个月之后的事情了。 我参加过的追悼会不少,但是参加两口子同时举办的追悼会,我还是第一次。墙上挂着两个人的黑白照片,鲜花丛中并排躺着两个人,左边是黑哥,右边是夫人。 夫人已经面目全非,虽经化妆,也看不出本来面目。 黑哥的头上扣着帽子,估计头部已经惨不忍睹。仅露出面部,还能看出原来的模样。黑哥长得本来就黑,估计是遗体存放时间过长的缘故,人更黑了。 不求同生,但求同死。多少恩爱夫妻发过的誓言,在黑哥身上应验了。 参加追悼会的人,大部分是黑哥儿子单位的同事。因为他儿子是急着赶回来上班才出的车祸,所以单位领导挺重视,让全体员工送黑哥一程。 黑哥生前朋友不少,但是来参加追悼会的没几个。有个黑哥收养的河南流浪儿,从十几岁就跟随着他,现在已经娶妻生子了,在古玩城门口儿看车。按理说他最应该去送恩人一程,不知啥原因也没见踪影。 可能人没了,交情也没了。 那时,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奇怪的问题,“我开追悼会的时候,身边的朋友有几个能去呢?” 黑哥与我 黑哥这辈子,打架身经百战,死里逃生。最后竟然死于车祸,真是世事难料啊。 黑哥十几岁的时候进什刹海体校学习摔跤,跟李连杰、王群(武打影星,已经去世)都是一个体校的同学。 黑哥喜欢收藏,大概在2010年的时候,经营了一家古玩城。可惜一介武夫,没什么经营头脑,古玩城不是很火爆。 黑哥的古玩城离电视台不远,我录像之后经常过去找他聊天,顺便到古玩城转转。黑哥会跟老板要点儿核桃呀、手串呀送给我,值不了几个钱,就为了图个开心。古玩城的楼上有个快捷酒店,我要是累了,就让黑哥给我开间房,上去睡一觉。 赶上饭口,他会亲手炒上两个菜,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兼卧室,喝上几杯小酒。黑哥酒量挺大,但是不多喝。他是运动员出身,懂得保护身体。 平时我总跟他念叨,年轻的时候去山东吃的清炖羊肉好吃。2012年的冬天我去古玩城找他,看见院子里拴了只羊,原来这是黑哥特意买来,请我吃清炖羊肉的。他亲手宰了之后,在院子里支上柴锅煮了吃。 什么作料都不放,只放盐,吃的就是原味儿。结果发现没原来吃过的那么好吃,不是厨艺和原料的问题,是我的口味提高了。 黑哥养了只藏獒,估计是神经不正常,连天天喂它的人都咬。黑哥对我说,把狗宰了炖着吃,我一听吃藏獒,有点儿瘆得慌,劝告黑哥,“那是有灵性的动物,咱还是吃清炖羊肉吧。”黑哥听从了我的劝告,把狗留了下来。 黑哥的古玩城生意不火,我也想帮他宣传,经常带着节目组到他那儿录制节目。他对剧组的摄像、导演等工作人员非常热情,又请吃饭又送礼品。电视台很多人都知道方清平有个开古玩城的朋友,人不错。 2014年开春,北京台《我爱我家》栏目约我做一个专访,我脑子里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——“给黑哥做一个专题”。 黑哥在节目中谈摔跤、谈古玩城、谈收藏爱好,谈人生经历,还跟师叔一起,给观众展示了精湛的摔跤技艺。节目录得非常好,收视率很高,但是黑哥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节目了,节目录制后一个星期,还没有播出的时候,黑哥就已经撒手人寰。 电视台拍摄的那个节目,就是黑哥留下的最后影像。节目组还特意给黑哥拍了个小片儿,到黑哥的古玩城、办公室拍摄了很多生活场景,介绍了黑哥的生平跟现在的生活状况,展示了黑哥平生积攒的收藏品。 这些影像资料,现在看起来,颇有点儿生平总结的味道。如果我不请黑哥录制这个节目,那么黑哥留下的影像资料加起来不过一分钟,都是我来古玩城录节目的时候,他在旁边搭话的镜头。还有一次是拍摄我到饭馆吃饭的小片儿,黑哥作为陪吃坐在我旁边。真正以黑哥为主角录制的节目,就这一个。 冥冥之中有定数,黑哥一生风风火火,不可能什么都不留就走。是老天安排他录制了这期节目,把他的音容笑貌留了下来。好让我们这些做朋友的,想念他的时候,再一睹他生前的风采。 可是,又有几个朋友能真正的怀念他呢? 节目播出的时候,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想在节目中打上字幕,对黑哥的去世进行哀悼。我给拦下了,因为黑哥家中还有老母亲,我不知道老人得到黑哥的死信儿没有。万一家里人怕老人伤心瞒着实情,老人在电视上看到了,那就麻烦了。 甭说家中的老人了,我这个当兄弟的都一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。就在黑哥去世前半年,他经营的一家棋牌室有人捣乱,他还一个人打跑了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。 在他去世的前几个月,有个小伙子在古玩城停车,不交停车费,被黑哥揍了一顿,结果赔了人家五百块钱。 还有一天早晨六点多钟,黑哥骑自行车沿着河边到古玩城来,与一个壮汉撞到一起。壮汉估计是夜里赌钱输了,脾气挺大,不由分说,抬手就给黑哥一个嘴巴。黑哥岂是吃这种亏的人,顺势将对方扛起来,扔到了河里,骑上车就走了。 到了古玩城,黑哥害怕了,“这家伙会不会游泳呀?要是淹死了,我就摊上人命了。”黑哥骑上车飞速来到河边,已经没人了,从河里到马路上有一道儿水印子,黑哥放心了,这人已经安全离开了。 这么壮实的一个黑哥,说走就走了,搁谁也接受不了。 黑哥生前喜欢养鸟,经常到郊区张网捕鸟。捕到黄雀、红子什么的,他就养起来。要是捕到麻雀,他就亲手炒了,给我们做下酒菜。有时候还装到餐盒里,让我带回家吃。 《地藏经》上说过,捕鸟的人,遭骨肉分离报。黑哥上有老母,下有爱子,如今骨肉分离,是否真应了《地藏经》所说的因果报应?——劝君莫打枝头鸟,子在巢中盼母归。 黑哥生前跟我喝酒聊天,聊得最多的就是他的“战斗历程”。说上几个,算是对他的怀念吧。 打抱不平 黑哥十八九岁的时候,师父带着他们师兄弟几人参加市摔跤比赛。黑哥得了冠军,师父请他们吃了顿涮羊肉。酒足饭饱,师徒一行骑着车回家。黑哥取得了好成绩,特别兴奋,所以骑得比谁都快,把师父和师兄弟远远地甩在了后面。 骑着骑着,黑哥感觉一团尘土迎面而来。举目望去,原来是前边的清洁车在捣鬼。过去运送垃圾没有封闭车厢,都用普通卡车,清洁工站在车后边的脚踏板上,也挺神气。几个清洁工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女孩穿着挺时尚,故意使坏,往下扬土。 黑哥急了,骑车追上去大骂。现在有些人歧视清洁工,那个年代一般人还真不敢小瞧他们。那个年代还有尚武的余风,清洁工身强力壮,而且一个垃圾车有四五个人,打起架来特别齐心。 虽说黑哥人高马大,那几个人觉着自己人多势众,没把他放到眼里。清洁车在黑哥前面停了下来,有几个人从车上跳下来,拦住了黑哥的去路。 那个女孩子看到这个场面,早就魂不附体,钻进小胡同溜了。 黑哥是个把打架当乐趣的人,一瞧这阵势兴奋起来。他将自行车停到路边,淡定地走上前去,一把抓住为首大个子的衣领,一个绊子将对方摔倒在地。 对方一看来者不善,一拥而上。这时候黑哥的几个师兄弟赶到了,将自行车往路边一扔,加入了战团。几个清洁工哪里是专业摔跤运动员的对手,片刻被打得落花流水,鼻青脸肿,向清洁车逃去。 穷寇莫追,黑哥等人扶起自行车刚要离开,才发现对方不是逃跑,是取兵器去了。清洁工打架的专用兵器是铲垃圾的铁锨,曾经令京城很多江湖中人闻风丧胆。 对方挥舞着铁锨冲过来,黑哥等人毕竟受过好几年的专业训练,躲闪灵活,下手准确,一把抓住铁锨把儿。对方没有他们力量大,铁锨被黑哥等人夺了过来。 黑哥等人见对方玩儿真的了,也打红了眼。抡起铁锨将对方打倒在地,用铁锨在对方身上乱砍。 黑哥的师父叫马振山,是一名退伍军人。他一瞧要出人命,拼命拦阻。拽回这个再去拽那个,这个又冲了上去。马师父一看实在拦不住了,一个绊子将黑哥摔倒在地,压在黑哥身上大喊,“再不停手我把你们都摔残喽!” 师兄弟一瞧师父真急了,全都停住了手。对方那几个人满脸是血,互相搀扶着爬上清洁车,上医院看病去了,连兵器都没顾得上捡。 后来黑哥跟我说,“因为他是我师父,我没好意思动劲儿,要不然他才摔不倒我呢!” 班房之战 那年黑哥应该二十刚出头,因为打架被关到了顺义的看守所。进去的时候已经半夜了,黑哥躺下刚睡着,就被其他几个犯人用被子蒙住头,教训了一顿。那个年代的看守所挺乱,老犯人看黑哥挺牛,给他来个下马威。 黑哥皮糙肉厚,打一顿不吃紧。他什么都没说,接着睡觉。第二天养足了精神,看谁不顺眼就打谁。那帮人虽说也都不是省油的灯,但毕竟干不过人高马大的黑哥。那几个人商量好了,要在当天晚上好好教训黑哥。黑哥一个人肯定干不过那么多人呀,晚上这顿打估计是逃不掉了,不死也得半残。 黑哥正养精蓄锐,准备晚上挨打,班房的门开了,又进来个犯人。黑哥一瞧这人乐了,是自己的哥们,外号儿“小地主”。“小地主”也是打架的高手,在京城大名鼎鼎。 20世纪七八十年代,北京城的痞子里有好多叫“小地主”的,黑哥生前,我忘了问他究竟是哪个“小地主”了。现在黑哥去世了,这件事也无从考证了。如果当事的“小地主”看到这篇文章,最好能跟我联系一下,我想听您多聊点儿过去的事儿。 咱还回到看守所。黑哥把自己的情况跟他一说,小地主一听,“那还等什么呀,打兔崽子!”一个专业摔跤运动员,再加上一个享誉京城的打架高手联合起来,从气势上就压倒了这帮人。斗志没了,这架怎么打呀?那帮人让这哥俩给彻底打服了。 后来进来个警察,把黑哥叫了出去。黑哥琢磨着,这回要挨训啦。没想到警察并没问他打架的事儿,开口却说,“你会摔跤?”黑哥没客气,“会呀。”“是马振山的徒弟?”“对呀。”警察扔过来一件褡裢,敢情是要跟黑哥比赛。 黑哥二话没说,穿上褡裢就跟警察摔到一处,在看守所把这个警察摔了好几个跟头,您听这事儿新鲜吧?这可是真事儿。跟黑哥摔跤那警察,也是一位跤坛名家的徒弟。 黑哥把警察给摔了,这下儿该遭殃了吧?还真没有。习武之人讲究武德,场上比赛输了,场下利用职权报复,把犯人给铐起来臭揍一顿,那不是这行人干的事儿。 他们爱好的就是摔跤这门技艺,在技艺面前,没有高低贵贱之分。犯人跟警察是平等的,大家在相同的规则下上场比武。警察绝对不会利用自己的便利条件,摔不过了给对方来一电棍,那不是真正的习武之人。犯人也不会觉着自己在人家手心里攥着,摔的时候让着对方点儿,省得遭报复,那样儿也对不起自己身上的功夫。 力退四盗 黑哥在粮站当过一阵儿供销处长,有一年上临河采购面粉去。当地粮食部门的领导请客吃饭,吃完饭要用汽车送黑哥回招待所。黑哥喜欢遛弯儿,想自己走回去。领导说了,“这边小偷儿挺多,专偷外地人。”黑哥笑了笑,没当回事儿。 走着走着,对面有个女的总对他使眼色。黑哥开始以为交上桃花运了呢,后来又觉着对方那眼神不对。一回头,一个小偷正掏他书包哪。黑哥一拳将小偷打倒在地。这下儿可麻烦了,小偷还有三个帮手哪,四个人一起上。 打架是黑哥的专业,他趁着酒兴,跟对方战在一处。那四个小偷也是久经战场,四面夹击,黑哥虽然人高马大,怎奈饿虎还怕群狼,一时难以取胜。 街上的人越围越多,周围做生意的都放下了自己的买卖,跑过来看这场好戏。黑哥一看对付四个有点儿困难,干脆照准一个下手吧。他抓住其中一个猛打,那三个对他拳打脚踢,他全都忽略不计,直到把抓住的那个人打倒在地。 解决完一个他又奔第二个来,第二个人怕落得头一个人的下场,掉头就跑。他一跑剩下的两个人也跟着跑,这下儿就剩地下躺着那个人啦! 这时候小马路已经拥挤不动,警察也赶了过来,拿着手铐子就要铐黑哥。幸亏地上还有个人没跑,那个人早就是当地公安部门挂号的小偷了,这下儿真相大白。要不然黑哥兴许还得因为打架斗殴,关进临河的看守所。 这下儿黑哥成了当地名人,出差那几天,每天都有人请客喝酒。采购的事情办得也相当顺利,谁遇到力退四盗的武林高手,不得给点儿面子呀! 打群架 黑哥生前跟我喝酒聊天的时候,还提到过几次打群架的事儿。 黑哥母亲的老家是山东某县,有一回母亲那个家族跟另一家族发生矛盾。对方聚集了几百人,这边也赶紧从全国各地呼朋唤友,扩大队伍。这种事儿黑哥不能落后呀,听着信儿之后,带上刀子,自费坐着火车去打架。 在一大片庄稼地里,“两军”对垒,所持兵器,不但有刀枪剑戟,还有火枪、自制手雷等“现代化”武器。 当地政府担心事态扩大,赶忙报告到省里。省领导听说这阵势,知道公安机关还真应付不了,直接向当地驻军求援。几卡车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来到现场,逼着双方缴了械,各自回村儿。 黑哥他们这些外来的“打手”,凶器没收,被押上了火车,哪儿来的回哪儿去。 类似的家族械斗全国很多地方都发生过,无非是因为本族的土地等利益受到了侵犯导致的。要避免这种事件发生,就得要求地方官员一碗水端平,严格依法办事,不能偏向自己这个家族,也不能欺负别的家族。 只有安定团结,大家才能共同发展。 黑哥还有一次被武装押送回家,是在家门口儿。 黑哥所在的生产队,有一块地皮租给了某企业,双方因为租金发生了纠纷。黑哥聚集了一百多人,找到该企业,逼着人家搬家。人家报警,来了几大车警察,荷枪实弹,把黑哥他们给押回了本村儿。 这些故事我都是听他讲的,是真是假无从考证,要是有哪点儿说得不对,本人概不负责,要追究您就追究黑哥的责任吧。 最后一战 最后一次看黑哥摔跤,应该是在他去世的前几个月,地点在安贞桥附近的一家餐馆。餐馆老板也是摔跤爱好者,在餐馆里开了跤术训练班,由黑哥的几位师叔教年轻人跤术。 黑哥带着我去看热闹,还亲自下场一展身手。他已经五十多岁了,身上还有运动伤,按理说给年轻人示范示范就行了,但是那天他动了真劲儿,把年轻人往空调上摔,往场外摔,吓得年轻学员都不敢跟他摔了。后来老人们都说,那天他不正常,是个先兆,已经准备要走了,所以也不给自己留什么人缘啦,说老话儿这叫辞道儿。 其实这里还有个原因,餐馆老板因为喜欢跤术,拜跤坛名家王文勇先生为师。王文勇先生在50年代就是老北京摔跤队的运动员,文革中因为看不惯造反派头子蒯大富骄横的派头,给了蒯大富一个嘴巴,因此下过几年大狱。 王文勇先生是黑哥的师爷,所以饭馆老板就成了黑哥的师叔。黑哥心里不服气,一则老板比黑哥入门儿晚得多,二来老板并没有真正练过。黑哥说了,“让我叫你师叔也行,你得穿上褡裢,在场上教我两手儿呀!” 因为有这个心理,所以黑哥那天在场上才动了真格的。 黑哥生前曾经跟人说,“我跟方清平是过命的交情。”我们俩虽然没经过什么过命的事儿,但是黑哥对我确是真好。 平常只要我给他打个电话,“我中午上您那儿吃饭去。”黑哥肯定会精心准备。黑哥是个粗人,准备不出什么高精尖的美食,也就是亲手炒几个菜,再让手下人到一里地外的市场,买两张他认为最香的烙饼,再上饭馆儿端个锅包肉、干烧鱼之类的,但是他真是非常用心准备的。 我媳妇儿曾嘱咐黑哥,“他身体不好,别让他喝多了。”所以黑哥看我喝得差不多的时候,就会趁我不注意,偷偷地往我的酒杯里倒矿泉水,我舌头已经被酒精麻木了,竟然喝不出来。 有时候我写东西写到晚上九十点钟,犯了酒瘾,打电话约黑哥喝酒。黑哥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习惯,已经躺下了,接到我的电话,又穿上衣服出来,陪我到路边的羊肉串儿店喝上一顿。 有时候我开车去别的城市演出,担心闷得慌,就约上黑哥陪我前往。一边开车一边听黑哥聊过去的事情,旅途就变得不寂寞了。 我举办过几次相声专场,黑哥从来不跟我要票,都是花几百块钱买最好的票,坐在正中的位置,为我大声地鼓掌叫好,他觉着这才是捧我。 当初我买房,借了点儿贷款,黑哥总说,“我这古玩城虽说目前经营得不好,但是帮你还个贷款没问题,你先从我这儿拿钱。”他还跟古玩城管财务的说,“方清平需要钱了,想从你这儿拿,你直接给他,不用经过我。” 我从没跟他借过钱,因为我知道,君子之交淡如水。我把黑哥当成一辈子的朋友。没想到,他这么早就跟我分别了。 我有点儿相信命了,就算身体再棒,任何人都治不了你,但是有寿数管着呢,该走的时候就得走,想多待一天都不行。 2.赵家三辈人 相声这行讲究师承。我的师父是李金斗先生,师爷是赵振铎先生。李金斗先生大伙儿都熟悉,提及赵振铎先生,年轻人肯定不知何许人也。五十岁往上的相声爱好者绝对伸大拇哥,“那相声说得,地道!” 赵振铎先生的父亲赵文仲,在解放前后,也是享誉京城的名人。他是北京城的摔跤高手儿,江湖人称“赵四皇上”。 赵四皇上 北京朝阳门外有个地方叫下坡,就是现在雅宝路一带。过去是回民聚居区,赵文仲先生就是那一带的回民。 在老北京,足球、篮球、羽毛球,那都是有钱的洋学生玩儿的。一般老百姓哪儿买得起球呀?可老百姓也不能闲着,也得玩儿呀,玩儿什么呢? 女孩子就从街坊家老母鸡身上揪下几根儿毛来,绑个毽子踢。要不就跟肉铺的伙计要几个羊的关节骨,做成“拐”,在地下耍着玩儿。羊关节骨怎么耍呀?一两句话还真说不清楚,当面儿给您示范一下儿您就明白了,您肯定一撇嘴,“这有什么玩儿的呀?” 北京的男孩子玩儿什么呢?文艺活动就是吹口哨儿,体育运动就是摔跤,都不用花钱买器材呀!赵文仲先生摔跤可是一把好手儿,30年代给大资本家万福麟看家护院,就是当保镖,那身手能错得了吗? 20世纪40年代,赵文仲先生在北京的西单摆摊儿卖艺,有个俄国大力士找他比武较量。大力士比赵先生重一百多斤,愣让赵先生给摔倒在地。长了中国人的威风,他也落个赵四皇上的美名。 皇上是句北京土话,就是皇帝的意思。赵文仲先生在家排行第四,所以人称赵四。为什么加上个皇上的头衔呢?皇上就是老大,赵四皇上,说明赵四在这一带是老大。在过去的北京城,敢叫这么个外号儿,没点儿真本事,当地的小流氓就给你灭啦!赵四皇上这外号儿叫了几十年,说明老爷子是真有本事。 解放后赵文仲先生在官园体育场开设摔跤训练班,广收门徒。五六十年代,北京的混混们一听赵文仲的大名,那绝对是恭恭敬敬。老北京人都喜欢养鸽子,有一回赵先生的鸽子放出去没飞回来,让人给偷了。徒弟们放出话了,“赵四皇上丢鸽子了!”第二天偷鸽子的人把鸽子都放回来了,一只没少。 文革的时候,一帮红卫兵不知深浅,来抓赵四皇上。地主都得挨斗,甭说皇上啦!红卫兵押着赵先生就走,老伴儿害怕了。赵先生说,“甭害怕,晚上就回来,给我做牛肉面!”红卫兵急了,“你还想出来?少说判你个十年八年的!” 结果呢?当天晚上,赵先生溜溜达达地回家了。公安系统有不少赵先生摔跤的徒弟,一听说红卫兵把师父抓走,那还了得?去了几十口子,到那儿就把赵先生给要出来了。 赵先生一辈子接触三教九流,黑白两道,有很深的社会经验。师爷赵振铎跟赵世忠搭档,50年代红极一时,人称“二赵”。有一天赵振铎先生跟父亲说,“最近不知道为什么,赵世忠在台上的话越来越少。”赵四皇上说,“明天中午,叫赵世忠到爆肚冯吃饭。” 第二天中午,赵四皇上开门见山,“你是不是要跟振铎散伙?”赵世忠不敢瞒老爷子,“马季叫我给他捧哏去。”赵四皇上说了,“北京二赵是块金字招牌,你们俩人要是散伙,两败俱伤。”赵世忠一听,“您甭说了,我哪儿也不去,就跟振铎一块儿。” 50年代经常举办全国性的中国跤术大赛,内蒙古队员人高马大,北京运动员跟他们几次交手,全都败北。赵文仲先生那时候已经是北京队的教练了,他的徒弟要跟内蒙古队员交手,老爷子传授锦囊妙计,“别真摔,逗他们玩儿,趁他们麻痹大意的时候,出其不意将对手摔倒。” 徒弟答应得挺好,真到了场上,周围的观众喊声震天,他早把赵先生的话忘在了脑后,一交手就卯上劲儿了。没人家力量大,结果被人家摔倒在地。 中场休息,老爷子过去就给徒弟一个嘴巴,当时就给徒弟打愣了。“师父,您干吗打我呀?”他哪儿知道呀,赵四爷这是一个嘴巴点醒梦中人,徒弟已经摔红了眼了,跟他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了。先把他给抽清醒了,再告诉他,“不是跟你说了嘛,玩儿着摔。” 徒弟恍然大悟,再上场就跟内蒙古选手玩儿开了。内蒙古选手懵了,“他怎么不用劲儿呀?这是比赛还是闹着玩儿。”趁对方一走神的工夫,赵先生的徒弟一个漂亮的绊子将对方摔倒在地。 照方儿抓药,第三局赵先生的徒弟又获胜,最终赢得了这场比赛。 我师父李金斗先生年轻的时候在曲艺团也总受排挤,经常到赵四皇上处请教,老爷子马上传授锦囊妙计,我师父回去照方抓药,问题马上迎刃而解,老爷子神就神在这儿了。 80年代初,赵文仲先生得了癌症,在家养病。到了晚上疼痛难忍,老爷子睡不着觉,就一遍一遍地念经。 有一天夜里,是我大师哥刘颖陪床。老爷子躺着躺着,突然坐起来了,说:“主来接我了。”不知道是巧合,还是真有灵验,话音未落,后窗户开了,吓得大师哥差点儿尿了裤子。 没过多久,赵先生就去世了。 汉民所说的出殡,回民叫出“埋抬”。给赵四皇上送葬的队伍,浩浩荡荡,轰动一时。弟子们从南下坡清真寺,一直把亡人的“埋抬”抬到二环路才上车。老爷子活着的时候风光了一辈子,走的时候照样体面。 有句话叫人走茶凉,就拿某些领导干部来说吧,在职的时候前呼后拥,刚一宣布退居二线,马上就没人搭理了,更甭说追悼会的时候了。 赵四皇上一介平民,无权无势也没钱,为什么直到去世都有那么多人尊重呀?一是老爷子当年的摔跤技艺让人佩服,二是老爷子一辈子积德行善,广收门徒。现在教学生为挣钱,老爷子教学生,不但不收学费,还得搭饭。 那时候的人家里都不富裕,吃饱饭都困难。再有个孩子练摔跤,饭量更大了,家里肯定有意见。老爷子工资不低,家里没负担。每天在厨房里炖一锅牛肉,徒弟们练完摔跤,每人吃一大碗牛肉面再回家。 徒弟们能不念老爷子的好儿吗?能让老爷子冷冷清清地走吗? 现在,您从热闹的西四大街七拐八拐,走进一条连汽车都开不进去的小巷,有个独门独院,那就是赵文仲先生的故居。赵先生晚年在院子里铺了沙子,教徒弟们摔跤。如今按照这院子的地理位置估价,怎么也值个两千万。当然了,赵家是不会卖老爷子留下的房产的,政府占地另说。 如今院子的主人是赵文仲先生的二孙子,我师爷的二儿子,我的二伯。他在同仁医院工作,我身边有朋友闹眼病,我经常托他挂号。 师爷赵振铎 师爷赵振铎是赵四皇上的养子,本姓双,满族,出生在北京高碑店(不是卖豆腐丝那高碑店,那属于河北)。家里弟兄两个,父母养活不起这么多孩子,正好赵四皇上膝下无子,就把师爷过继给了赵家,师爷也就由满族变成了回族。师爷还有个同胞哥哥,我见过一面。师爷的长相很特别,双眼炯炯有神,一头茂密的卷发,他哥哥长得跟他一模一样。 五六十年代,中国文艺界最红的年轻演员有“四马二赵”,“四马”当中有一马是马季,“二赵”就是指赵振铎、赵世忠。师爷年轻的时候红极一时,工资也比别人拿得多。人长得精神,穿得也体面,骑一辆凤头车,相当于现在的奔驰酷跑。到哪儿回头率都是百分之二百,每个人得回两次头儿。师爷年轻的时候经常进中南海,给毛主席、周总理、陈毅等中央首长演出,可谓春风得意。 一九七六年粉碎“四人帮”,相声又火了起来。那时候电视还没有普及,收音机里只要一播相声,胡同里的聊天声马上停了下来,大家都竖起耳朵。师爷洪亮的嗓音,独特的说话腔调,深深地印在了人们的脑海里。师爷说过的段子,比如“风吹水面层层浪、雨打沙滩点点坑”“昨夜一点相思泪,今日方流到口边”,可以说是家喻户晓,妇孺皆知。 后来师爷被推上了领导岗位,当上了曲艺团团长。他是50年代入党的老党员,对党有着深厚的感情,一心想把党交给的工作干好。可他有艺术才能,却不懂领导艺术,这个官儿当得挺累,也没干出什么成绩,还得罪了不少人。 那时候曲艺团效益不好,要给老艺人降工资,师爷大公无私,先拿他的师父王长友先生开刀,给王先生降了一级工资。然后再拿徒弟媳妇儿开刀,我师父李金斗的爱人是团里的单弦演员,早该评一级了,但是师爷就因为她是自己徒弟的媳妇儿,不同意师娘当一级演员。师爷的大儿子是燕京曲艺团的相声演员,燕京曲艺团解散了,师爷完全可以把他调到自己所在的曲艺团,但是师爷没有滥用职权,他大儿子当了厨子。 师爷一心想当好这个团长,但是上级领导还是把他当成个艺人看待。艺人们,又把他当成领导看待,两头儿没落好儿。当团长那几年,自己吃亏受累,没捞到任何实惠,还得罪了很多人。 从领导岗位下来,师爷还想好好地说相声。但是时过境迁,观众喜欢的是我师父李金斗,还有笑林那样的年轻演员,师爷的段子过于传统,完全依靠语言的幽默,剧场观众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。 现在传统相声又吃香了,师爷如果能活到现在,绝对还能大红大紫。但是当时没人听传统的东西,相声越新越受欢迎,越闹剧场效果越强烈,电吉他相声成了舞台的宠儿。 那时候传统相声是墙内开花墙外香。1986年,师爷跟随北京曲艺团到新加坡演出,他表演的传统相声是最受欢迎的节目,有的包袱儿能让观众笑一分钟。师爷对那次新加坡之行很得意,把录像带拿回来让我们看,不乏炫耀的意图。 但是国内的剧场演出情况就不同了。观众喜欢听的是《学唱“大篷车”插曲》《恋爱歌曲漫谈》之类的节目,师爷辉煌的时期已经过去了。师爷的搭档赵世忠先生又退休了,师爷找了个新搭档,水平跟赵世忠先生没法儿比,用着很不顺手。 师爷也退休了。 他感觉很落寞,没事儿就在家里喝闷酒。我常去师爷家陪他喝酒,听他给我讲述他演过的传统段子。师爷总说,“传统相声有不少好东西,你赶紧学吧。”可惜我没让师爷排过一个节目。一来年轻不懂用功,二来排练了也没地方演,当时传统相声没什么市场。三来呢,师爷本事太大,当着他的面儿说段子,心里发憷。 老辈人活着的时候,我没觉着他们身上的东西有多宝贵,不知道珍惜学习的机会。现在想好好学了,可是人已经没了。很多传统的好东西,都是这样失传的。 现在的年轻人,无论你是哪行哪业,都应该珍惜跟长辈们学习的机会。 后来师爷得食道癌,住院期间,我去陪床。晚上他睡不着觉,就一段一段给我讲述他年轻时候说过的段子。很多段子他多年不演,已经记不全了。可惜当时没拿录音机给录下来,要是留到现在,是很珍贵的资料。 师奶奶那时候是医院的护士长,师爷住单间。我经常是喝着小酒,听师爷给我讲着段子。师爷爱喝酒,所以从来不管我喝酒。第二天师父去医院,问师爷,“小方照顾您怎么样?”师爷说了,“哪儿是他照顾我呀?喝完了就睡,一晚上我给他盖了三回被子。” 1994年,师爷第一次做完手术,正在恢复期间,台湾方面邀请他去演出传统相声。他晚年曾经对我说过,“我现在说相声不为挣钱,只要有人真听就行。”他听说又有人愿意听他说传统相声了,欣喜若狂,不顾医生的劝阻,带病去台湾演出,轰动宝岛。 师爷在台湾挣了一万多块钱,一生节俭的他,用这钱给老伴儿买了枚戒指,这是他这辈子送给爱人的唯一一件首饰。他是不是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,想给风风雨雨跟随自己几十年的爱人留下点儿念想呢? 这就不得而知了。 回来后师爷又住院了。正赶上相声老前辈罗荣寿去世,师爷当时病情严重,但是义字当头的他还是带病参加追悼会,回来病情更严重了,再也没能起来。师爷的最后一段时光是在家中度过的,晚上我经常去陪他。 他人生的最后一个除夕,师父带着我们到床前给他敬酒。给他嘴里点了三滴酒,一生爱酒的他此时已经喝不下了,只有默默地流泪。 师爷的葬礼也在下坡清真寺举行,他的亲友和老观众都去送行。清真寺门口那条街的生意人听说要送赵振铎先生,主动停业半天,让出道路来。北京不少群众都去送行,大伙轮流抬着师爷的灵柩,送出好远才上车。 那天,赵世忠先生望着合作了几十年的老搭档,说了一句话,“你是有福不会享啊!”是呀,如果师爷晚年不当团长,少生闲气,肯定能多活几年。现在的某些艺术大师,当年跟师爷比差得很远。但是人家坚持下来了,所以享着福了。 十几年后赵世忠先生也去世了,跟师爷得的是同一个病,病变的部位相同,是同一个大夫给做的手术,这就叫缘分。哥俩合作一辈子,有感情,也有矛盾。赵世忠先生为什么比师爷多活十几年呢?因为赵先生“糊里糊涂”,不生闲气,不操闲心,这就叫难得糊涂。 师爷去世前立遗嘱,公证员就是后来给央视很多大奖赛当公正人的阎梅女士。她听说师爷这么一位著名的艺术家,曲艺团的领导,遗产才两万块钱,感动得流下了热泪。她不知道,这两万元里,还有一万是我师父李金斗给的。 师爷葬在回民公墓,下葬的时候要念经。当天阳光明媚,可是阿訇念经的声音一起,竟然噼噼啪啪掉起了大雨点。经文结束,雨点儿也停了。师爷是高人,老天有感应了。 师爷一生出过大名,但是没挣过大钱。生活非常节俭,很多时候一把花生米就是他唯一的下酒菜。但是他对晚辈不抠门儿,我们去的时候他会亲自和芝麻酱,请我们吃涮羊肉。我说:“师爷,羊肉不够了。”师爷说了,“羊肉不够,白菜找齐儿!” 我师父的儿子也是师爷和师奶奶给带大的。他四五岁的时候,有一天看完外国电影,回家跟师爷说,“爷爷,我想吃西餐。”师爷说,“给他盛碗米饭,让他上马路西边吃去。” 外地的相声前辈来京看望师爷,他都会热情招待。有时候在家请客,让我们到饭店端水煮牛肉、香酥鸡这些解馋的菜。有一回部队的快板艺术家朱光斗先生来京,师爷请他吃烤鸭。喝了不少酒,还要教人家,“卷烤鸭得这样,先抹酱,再放葱,放鸭肉,然后一卷……哎,饼呢?”他把酱都抹桌子上了。 明年是师爷去世二十周年,如果条件允许,我想牵头儿办一个纪念专场。师爷走得太早了,到明年他才整八十岁。师爷要是活到现在,得多吃多少好东西呀! 不着调的大伯 赵振铎先生有两位公子一个女儿,今天单说大公子赵京。按照传统的称谓,我叫他大伯。那个字不念“博”,念“掰”。大伯今年五十出头,一生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着调,最大的爱好是喝酒。 物以类聚,我们爷俩关系最好。 大伯过去是燕京曲艺团的相声演员,演出《理发》《八扇屏》等段子,场面相当火爆。他还跟赵四皇上学过摔跤,参加过青少年组的比赛,胜了好几场。后来比着比着想吐痰,一口痰吐在裁判脸上,让人罚下场了。 燕京曲艺团解散,赵振铎先生的爱人是医院护士长,通过关系让大伯到医院当了厨子。从舞台到了灶台,按说应该挺失落,但是大伯干得挺带劲,他还编了个段子调侃自己—— 赵京:“您这儿需要演员吗?我会说相声。” 对方:“您是哪个团的?” 赵京:“我是厨子。” 对方:“起什么哄呀?” 赵京:“我爸爸是赵振铎。” 对方:“出去出去。” 赵京:“我师哥是李金斗。” 对方:“再说我抽你!” 在医院干了一段时间,正赶上单位歌咏比赛。大伯唱歌不错,但是领导知道他不着调,担心他上台出什么岔子,所以没让他唱。 比赛那天,他一听台上选手水平比自己差多了,心中愤愤不平,“为什么不让我上台,让他唱呀?”一时没有压住火,祸从口出,“唱得什么他妈玩意儿呀!下去!”区领导都在场,这下子大伯惹祸了。 比赛结束,食堂领导批评大伯,给他说急了,给了人家一炒勺,缝了好几针,结果把正式工作丢了。我师父把他介绍到一家私人餐厅炒菜,老板说隔壁餐厅的厨子比他技术好,他又把隔壁的厨子给打了,又一次被开除。 大伯失业在家两年,跟媳妇儿之间又出现了问题。大伯到媳妇娘家理论,用火筷子把老丈人打了。离婚之后,整天没事儿干,所以酒喝得挺凶,早晨起来到早点铺,来一碗炒肝、四个包子,就能喝一个小二。 说起这段日子,大伯很感谢母亲,“我吃了老太太两年,老太太没嫌弃我。” 大伯挺孝顺,在家收拾屋子、做饭,什么活儿都干,就是说话不靠谱儿。赵振铎先生病重的时候,老伴儿守在床边,二人相视流泪。大伯进屋一看,想安慰老人两句,唱起来了,“亲爱的爸爸妈妈,你们好吗?”给赵振铎先生气得,“好你大爷!” 师爷去世,刻墓碑的时候,奶奶问师爷名字旁边为什么空着,大伯说了,“等您那什么的时候,把您名字刻那儿!”说得倒是实话,但是不能那么说呀! 后来大伯到一家大国企的食堂当厨师长。有一天喝多了酒,把管后勤的领导给骂了,又降成了厨子,工资降到了三千多块钱。大伯一点儿不难过,“那也够花啦!” 说起我跟大伯结缘,还是因为酒。师爷在世的时候,我经常到师爷家喝酒。师爷喝几口就上旁边看电视去了,我跟大伯在客厅守着一把花生米,从中午喝到下午三四点。喝完酒还比赛,看谁说《八扇屏》不打磕巴,请师爷当裁判。师爷是老党员,挺公正,跟大伯说,“你不如他。” 四十岁之前我没挣什么大钱,住在老旧小区的一套斜房子里,地板跟墙都裂了缝,家具是二十年前的。最大的快乐,就是跟大伯在家喝酒。就我们两个人的时候,我躺在床上,大伯拿个小板凳坐在床边,就着床边的小茶几喝到深夜。太晚他就不回家了,在客厅的小床上忍一宿。 大伯是个勤快人。第二天我还在梦乡的时候,他已经起床把茶沏好放在床头了。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,早点也准备好了,而且不影响他早上八点到单位上班。 有时候家里来七八个人,守着破餐桌会餐。这时候大伯会展示他的厨艺,做一桌子好菜。别瞧屋子破,我们连当时非常高档的河豚都吃过。河豚收拾不好有毒,大伙怀疑大伯的手艺,就让他先吃一条。过一会儿看他没事儿,才动筷子。 北京很多餐厅都留下过我和大伯的足迹。从老字号到路边小馆,只要味道好,能喝酒,我们不分环境。有一回我们到一家中档餐厅吃饭,大伯嫌人家炒的菜不好吃,自己下厨炒了一个。我挺泄气,“称呼您半天赵总,这回彻底让人知道你是厨子啦。” 我们俩下饭馆有个规律,吃一家黄一家。觉着这家好吃,下回再去,停业!觉着那家饭馆儿好吃,过几天再去,换招牌啦!大伯说了,“哪天咱们上日本大使馆吃一回去,看能不能给他吃黄喽。” 自从我出了点儿小名之后,饭局多了起来,但是我的身体条件也不能喝酒了。所以对于饭局我是能推就推,即便参加也基本上不喝酒。 我怀念的是没出名儿的时候,跟大伯坐在马路边的小饭馆,无拘无束地喝酒聊天的情景。应酬的时候喝酒挺累,还总得提醒自己别喝多了失态,不如不喝。 偶尔酒瘾犯了,我会打电话约大伯出来喝酒。我们喝酒是真正的减压、放松,想说什么说什么,想怎么疯怎么疯。即便借着酒劲抬杠、吵架,第二天酒醒了,也就当个笑料说,谁也不会记仇,因为关系太近了。 有时候我在外面说错了话,或者办错了事儿之后,也会找大伯喝酒。在大伯的心中,即便我错了也是对的,他会安慰说我,“你骂他了?骂他就对啦,我还想骂他呢!”他这么一说,我心头的疙瘩解开了,懊恼的心情随风而去。 媳妇儿心疼我的身体,不让我喝酒。每次我跟大伯喝酒之后,被媳妇儿发觉了,她都会给大伯打电话,“您怎么又叫他喝酒呀?”大伯一肚子委屈,“我什么时候叫他了?真是他叫的我!” 确实,每次喝酒基本上都是我约大伯,但是他的酒品没我好,名声比我坏,所以别人总认为是他勾搭我出来喝酒,让他背了好多黑锅。 前两天我又犯了酒瘾,约大伯在某处集合。到了集合地点,没发现他的影子,我还奇怪呢,“我们俩约会他都是早到,今天怎么了?”正想着呢,大伯从一个小胡同里钻了出来,“我早就来了,怕你媳妇儿跟踪,所以先隐蔽起来观察观察。” 他真让我媳妇儿吓怕了。 别瞧大伯比我大十岁,身体没毛病,喝半斤八两的没问题,第二天照样儿上早班儿。人有所失就有所得,大伯没成为相声艺术家,但是他落下副好身板儿。 现在有不少草根出身的艺人,大伯跟他们相反,是艺人出身的草根。但是他没有抑郁,没有沉沦,照样在厨师的岗位上干得有滋有味儿。 他活得自在,活得快乐,活出了真性情,活得让我们这些做演员的都羡慕。 大伯对我最高的评价就是:“方清平是男子汉,过去穷得叮当响的时候什么样儿,出名之后还什么样儿,没变!” 3.玉鹏丁爷 丁玉鹏先生,原北京市西城区青年曲艺队相声演员。北京人,生于1928年,卒于……想不起来了,在网上查了,只有出生年月,没有去世的时间。想打电话问问熟人,又怕熟人骂我,“老爷子教了你那么多年相声,你连他哪年走的都忘了?白眼狼!” 您得原谅我,喝酒喝的,脑子不大好使了。不是2004年就是2005年,要不就是2003年或者2006年……对了,是2004年,老爷子终年76岁,生日加上岁数,就是去世的年月。 丁爷跟我师爷赵振铎是亲师兄弟,是我师父的师叔,我也叫师爷。您听着乱吧?传统艺术就这样儿,从艺人员之间都是圈儿套圈儿的关系。 1994年,我跟付强从部队复员回北京。师父觉得我们传统相声的根基太差,师爷赵振铎先生已经查出癌症了,又教不了我们,而师父本人演出忙,也没时间。他觉着丁爷会的老节目很多,就让我们到丁爷家学传统相声。 我师父这也是从自己身上取得的经验,他当初学相声,主要就是跟他的师爷王长友先生。跟师爷学节目有好处,第一,师爷上岁数之后不怎么演出了,有时间。第二,老年人没什么火气,有耐心。第三,生怕有朝一日把自己会的东西都带走了,所以玩儿命地教,毫无保留,不遗余力。 说了半天,可能读者还在琢磨呢,“丁玉鹏到底说过哪段儿呀?”估计您一段也没听过,老人所在的是区曲艺团,上电视、上广播的机会很少,而且他们团八几年就解散了,老人一直在家待着,您上哪儿听他的节目呀? 要说起来,老人还真算不上著名演员。跟同时代那些大师比起来,他也算不上表演艺术家,因为那个年代说相声的能人太多。但是老人要是活到现在,那绝对是个宝贝,因为他会的段子太多了,知道的东西也太多了。 曲艺界、戏曲界都是这样,有不少被埋没的人才。出名的必定有能耐,即便台上看着差点儿,那他台下某方面必定是高人,要不然他也出不了名儿。没出名的不一定没能耐,没赶上机会,或者让自己的脾气秉性给耽误了。 有时候自己也总埋怨,“谁谁谁还不如我呢,钱怎么都让他挣了?”转念一想,有多少比我能耐大得多的人,一辈子默默无闻。跟他们一比,我就踏实了。 丁玉鹏行状 行状,这是我从汪曾祺先生的小说《云志秋行状》里学到的词儿,就是为逝者写的生平。我佩服汪先生平中见奇的文笔、随遇而安的性格、无酒不欢的性情,所以也学着汪先生的样子,写个行状。 1928年7月,丁爷生于北京地安门附近一个小康之家,是家中的独子。由于家境还算凑合,所以丁爷一直上到小学毕业。在老一辈相声演员当中,绝对算是有学问的。丁爷跟曲艺老前辈金晓珊是邻居,又喜爱相声,所以天天到金先生家学艺。 金先生是曲艺票友,满族旗人。过去有钱人喜好曲艺,但是绝对不会靠这个挣钱,人家就是说着玩儿,到各大宅门走堂会,耗财买脸。丁爷学会了说相声,家里也没让他干这行,而是到崇文门外的青山居当伙计。 青山居是个茶馆,老北京玉器行的人都在那儿谈生意,三教九流、社会各界的人想买卖玉器也都去那儿。这里包括从清宫造办处玉作出来的师傅,以及破落的旗人显贵,那可都是见过大世面的。丁爷从这些人身上学到了太多的知识,风土人情、秘闻野史、社会交际、美食小吃、地名典故……无所不包,所以丁爷堪称一位合格的民俗学家。 丁爷晚年的时候,给我讲了很多他当茶坊的时候听到的故事。可惜我那时候没心没肺,要是都给记下来,也是不错的老北京民俗史料。 青山居附近有不少玉器作坊,丁爷后来就进玉器店当了学徒、练就了鉴别真伪的好眼力,也学会了雕琢玉器的手艺,造假、修补的技术也知道不少。粉碎“四人帮”之后,曾经有人要请他到玉器店当顾问。他离不开相声,所以婉言谢绝。要是真重操就业,估计比说相声挣的钱多出不少。 90年代初,师父有个街坊要投资玉器,打算用全部财产买个老物件,说转手一卖就能翻十倍。那时候还不像现在,电视台有那么多鉴宝节目,随便找个人就能给长长眼,那时候懂玉的人不多。师父好心眼儿,怕邻居上当,“您先把东西拿过来,我带你找个高人看看。”师父带着邻居来到了丁爷家。丁爷打开屋里的管儿灯,拿玉器对着管灯一照,“假的。” 邻居当时什么话都没说,跟师父出来之后,把嘴一撇,“这老头儿干吗的呀?您瞧他住那间小平房,家里连件儿像样的家具都没有,他见过玉器吗?”师父一瞧,人家不信丁爷,那咱就甭劝啦。结果呢,这个邻居买了那件东西,赔个倾家荡产,从此之后就消失了。 师父认识个朋友,非要把家传的一个玉器镯子卖给师父。正好儿我在场,跟那人说:“我们先拿回去看看吧。”那人很不屑,“您随便看,是假的我赔你十倍的钱。”拿到丁爷家,对着管儿灯一照,“河南做的假,是如何如何做的。”师父把丁爷的话原封不动跟朋友一说,朋友傻眼了,“那什么……我看走眼了……回见吧,您呐……”从此他也消失了。 还是说丁爷年轻时候的事儿吧。丁爷虽说在玉器行,可是身在曹营心在汉,没事儿就跟着金晓珊演堂会去。西单有露天的相声场子,丁爷还经常去义务演出,就为过瘾。那时候跟他搭档的也是玉器行的一个伙计,说话结巴。就这样一直到解放,相声艺人的地位提高了,可以和京剧名角平起平坐了,丁爷有了下海说相声的想法。 这时候丁爷认识了后来的老伴儿,也就是我们的师奶奶。师奶奶可不是一般的人物,家里是专门组织曲艺演出的,用现在的话说叫经纪公司。师奶奶是大鼓演员,唱得不错,人也能干,在西单的紫竹林茶社当上了总经理。 紫竹林茶社是专门演曲艺的园子,北京市市长都亲自去那儿视察过,师奶奶当时可谓风光一时。师爷近水楼台,就在师奶奶的茶园演出。问题来了,当年艺人的行帮习气挺重,丁爷没正式拜师,所以圈儿里没人承认。 丁爷虽说从小就跟金晓珊先生学艺,但是金先生是票友,在相声行没有真正的师承。而且金先生在曲艺圈儿的辈分很高,当时的名艺人张寿臣、常连安都是他的晚辈,丁爷要真是金先生的学生,比侯宝林还大一辈儿,谁承认呀?所以丁爷那阵儿挺难,上北京曲艺团听相声去,人家都不让他进。得求他的朋友、相声老演员李福增给他偷着带到后台,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听,跟做贼似的。 师奶奶不是好惹的,你们不让丁玉鹏上你们那儿,我的园子也不让你们进!有一回曲艺团的老艺术家王世臣先生到紫竹林串门儿,师奶奶愣叫看门儿的几个小伙子把王先生给轰了出去。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事儿呀,后来丁爷就正式拜了王长友先生为师,跟赵振铎先生成了师兄弟。丁爷比赵振铎先生大十岁,但是入门儿晚呀,所以得管赵振铎叫师哥。曲艺行就这么不讲理,不管你岁数多大,按入门早晚和师承辈分来。这人八十了,辈分小,这孩子十岁,辈分大,八十的得管十岁的叫叔叔。我觉着还是人家香港演艺界的规矩好,岁数小的见了岁数大的一律称呼哥、姐,顶多叫个叔,没听说香港演员喊师大爷的。 丁爷跟我说过,他会的老段子大部分是跟金晓珊先生学的,没跟王长友先生学过段子。但是王长友先生带着他到济南、沈阳的相声大会闯荡了几年,让他增长了见识,开阔了眼界,也听会了不少节目。 丁爷回到北京,正赶上组建西城区青年曲艺队,丁爷就成了区属集体所有制团体的演员。那时候青年曲艺队常年在西单商场曲艺厅演出,从下午演到晚上,进门儿的时候给你张票,写上入场时间。出门儿的时候再计算你听了几个小时,计时收费。 虽然叫青年曲艺团,但是老艺人挺多,丁爷是年轻一辈,总受欺负,老演员一看园子里观众不多了,就派丁爷上去说单口相声,拖延时间,他们出去吃饭。这下儿反倒让丁爷长了本事,积累了大量的单口段子。 现在的年轻人新到一个单位,同事让你多干点儿活儿,别以为是坏事儿。还学本事呢,将来是挣钱的资本。 “文化大革命”一来,丁爷可就受罪了。他在玉器行的时候,也做过日本人的生意,结果被打成了日伪特务。谁揭发的呢?肯定是他们团的老艺人了,外行人也不了解情况呀。平常有矛盾了,就借着这个机会报私仇。 其实这也难说谁对谁错,那个年代就是你揭发我,我批判你。还有国家级团体的大艺术家到丁爷的街道搜集丁爷的材料,那时候讲究串联,不光揪本单位的坏蛋。 “文革”当中丁爷可没少挨打。曲艺界有那么一段故事,叫做“打死丁玉鹏,吓死习相远”。造反派在屋里打丁玉鹏,他的搭档习相远在门口儿看。习相远也是旗人,解放前家里挺有钱,成分也不好。他琢磨了,“一会儿也得这么打我,我哪儿受得了呀!” 他走到紫竹院公园旁边的小河沟,跳河自尽了。其实那河水也就齐腰深,往起一站就淹不死。但是习相远一心想死,没往起站。挨打的丁玉鹏反倒活了过来,就是腰部被打伤了,后半辈子腰直不了,总是向后仰着。 后来丁爷一家老小被赶到农村,当了十年农民。让一个粉墨登场的演员整天守着田间地头,跟大粪、麦苗打交道,心理上受的打击可想而知。丁爷的老伴儿那是曲艺园子班主出身,哪儿会干活呀?所有农活都得丁爷一个人承包。 后来他们的儿子大了,能帮把手啦。儿子学习不错,还当上了大队的会计,丁爷肩上的担子才轻了点儿。人的适应能力挺强,走一步说一步,丁爷说到了“文革”晚期,一家四口(还有个女儿)在农村的小日子,已经过得有滋有味了。 “文革”结束,丁爷落实政策,一家四口儿回到北京。过去的房子早就让别人占了,暂时住在丰台。青年曲艺队在西单的剧场已经没有了,改在前门大栅栏演出。丁爷每天从丰台到前门太远,单位又在德内大街给他们找了间小平房,一家四口儿挤在十几平米的房间。后来儿子、闺女相继结婚搬了出去,老两口儿住得才算宽敞点儿。 老艺人脾气秉性各异,有人很仗义,有人挺抠门儿,有人很大度,也有人嫉妒心极强。还有一些老艺人有个坏毛病,你演得火了嫉妒你,你演得水了挤兑你。丁爷的演出挺火,所以也遭到了某些同行的排挤,所以丁爷在青曲混得也不是很开心。 80年代初期,青年曲艺队解散,丁爷提前退休。奶奶没有工资,孩子们也帮不上忙,老两口儿指着丁爷那点儿退休金生活,日子很清贫。 我接触过几位老艺人,年轻的时候挺火,但是晚年也不富裕。因为当初挣钱容易,出手也大方。今朝有酒今朝醉,不攒钱,也不会理财。晚年就是一间空屋子,几样旧家具。我觉着这样儿也挺好,无牵无挂。 丁爷晚年也挺穷,他可不是年轻时候挥霍的,他这辈子根本没钱可攒。 新街口有个鼓曲票房,丁爷耐不住寂寞,经常去票房唱两嗓子单弦。李苦禅大师的公子,画家李燕先生热心宣传老北京的曲艺,帮电视台拍摄票房的专题片,认识了丁先生。跟丁先生一聊,可把李燕先生惊呆了,“老先生肚子里的东西太多啦!” 李燕先生找到电视台的导演武宝智,在票房里给丁爷录制了二十多段传统相声,有单口儿有对口儿,过春节的时候在北京电视台播出。这下儿认识丁爷的人又多了,附近的街坊邻居们才知道,“敢情我们胡同还住着位演员哪!” 我在师爷赵振铎家喝酒,电视正好儿播丁爷的段子。师爷把嘴一撇,“会得倒是不少,哪段儿都不精!”赵振铎先生多大名望呀,能看得上丁爷嘛!但是对于我们来讲,丁爷就是一个相声仓库! 我和丁爷的快乐时光 第一次接触丁爷是1984年,丁爷在地坛庙会上演出。那时候我还小,没聊几句。后来我师父让我跟付强到丁爷家学艺,我们按着地址找到丁爷家,进屋一瞧,生活条件太差了。一间小黑屋,前边接出间小厨房,后窗户让街坊的厨房遮住了,前后见不着阳光。屋里连靠背椅子都没有,丁爷跟老伴儿一人一张单人床,俩人都在床上坐着。我们俩去了,一人一个小马扎。 一聊起相声,我们就忘记了屋里的简陋。丁爷会的段子很多,如数家珍,把我们带到了广阔的艺术世界。连着七八年,我们每个星期都去丁爷家一两次。丁爷终于为自己的艺术找到了继承人,他人生最后那些年,脑子想得就是教我们相声。 丁爷教得极其认真,每次示范绝不点到为止,而是站起来,跟台上演出的调门儿一样,一板一眼地演出。老太太也是圈儿里人,也盼着我们多学点儿东西。丁爷一跟我们聊闲片儿,老太太就说,“赶紧说活儿!” 那时候上电视的机会不多。我们俩偶尔上回电视,丁爷跟自己上电视一样高兴。叫上住得近的闺女一家,聚到小屋中看我们的表演。我们那时候的表演很不成熟,但那是丁爷手把手教出来的,他认为只有优点,没有缺点,夸起来没完。 我们还带着丁爷上过一回山东卫视的《欢乐一家亲》,丁爷说了一个小段。那是丁爷晚年唯一一次参加晚会。去的时候不知道动车有卧铺,我们是坐着去的山东。丁爷丝毫没觉着累,一路上非常兴奋。 有时候在丁爷家上完了课,我们会跟丁爷到附近的小饭馆吃顿饭。老太太的腿脚不好,要是上二楼的话,我得给她背上去。老两口儿平常吃得太素,亏嘴,所以饭量大,吃得香。 后来我们的演出渐渐多起来,去丁爷家学习的次数逐渐减少,丁爷总是打电话催,“赶紧过来呀,我又把什么什么段子整理出来了,你们演出能用。”那时已经变成了他求着我们学。 每次我们去了,丁爷早就沏好了茶等着我们。刚到小院门口,就听见丁爷说段子的声音,他预习要教给我们的节目呢。 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,丁爷会在家准备几个小菜,留我们吃回饭。菜极其简单,有自己腌制的芥末墩儿,有他下放那生产队的老乡送给他的咯吱壳儿,还有他熏的肉和鸡蛋。主食是丁爷自己蒸的馒头,他还保留着老北京的习俗,腊月蒸出好多馒头,搁在门口缸里冻着,吃到正月十五。 我们在自由市场给丁爷和他老伴儿买了中式的棉袄,颜色挺鲜艳,老两口儿那天都给穿上。窗户上贴着窗花,屋里挂着拉花儿,虽然屋子简陋,但是年味儿很浓。如今过年都上饭店吃大餐,除了人多菜品质量下降,已经感受不到什么年味了。 丁爷做的熏肉、熏鸡蛋是一绝,用松树的锯末在铁锅里熏,每回吃完都让我们俩给师父带走一包。可惜没把这招儿继承下来,丁爷去世之后,再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熏货了。以后应该多跟老辈人学点儿东西,省得等他们走那天再后悔。 丁爷走了 丁爷这辈子就是受累的命,老伴儿什么都不会干,一切家务都由丁爷承担。后来老伴儿瘫痪在床,丁爷又担任了护工的任务。每天由社区医院护士给老太太输液,丁爷还得负责拔针。 后来他自己身体也不舒服,我陪他到积水潭医院检查,是尿毒症!长期营养不良,腰部又让造反派打过,再加上照顾老太太连急带累,彻底垮了。一个星期透析两次,我们那时候收入还不高,师父经常接济老人。 在2003年的时候,丁爷的老伴儿先走了。火化那天,我陪他去医院透析,丁爷两眼呆呆地望着医院的天花板,估计是在想,“这时候老伴儿该入炉了,一辈子的伴儿,一路走好吧。”透析结束,我陪着丁爷吃饭,他什么话也不说,只是大口大口地吃东西。我跟饭馆的人聊天,“老伴儿走了。”人家安慰他,“您想开点儿,得多活几年。”丁爷连连点头,吃得更香了。 老太太的骨灰下葬那天,丁爷在墓地前说:“明年我就过来陪你。”丁爷的话应验了。他的病越来越重,透析已经透不进去了,躺在家中奄奄一息。我那时候在春节晚会搞创作,没时间总过去看望丁爷。丁爷时而清醒,时而迷糊,只要院子里进来个人,他就用微弱的声音说:“清平来了。” 很多老一辈艺人对自己所从事的艺术的酷爱和执着,是我们后人比不了的。丁爷病危的时候,我去他家中探望。他躺在床上双目微翻,大口喘气,我去了没有任何反应,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。 看护他的儿子随手播电视,电视里放的是某演员表演的相声。丁爷的眼睛突然出现了亮光,用手指着电视,嘴动了动,似乎有话要说。 我把耳朵凑过去,丁爷用微弱的声音说出了几个字——“他说得不行。” 这是丁爷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。 2004年除夕那天中午,我跟师父一家在便宜坊烤鸭店吃完饭,刚出饭店,接到电话,丁爷走了。 我参加过的追悼会不少,但是很少落泪,哭不出来。那次我哭了,而且哭了很长时间。丁爷葬在了大兴的一处公墓,墓碑上刻着书画家李燕的题字,这正是丁爷引以为荣,挂在小屋正中的四个字——“相声雅士”。丁爷最珍爱的两样东西,一是李燕的题字,二是他跟侯宝林先生的合影。 丁爷老伴儿第一年走的,丁爷第二年走的,他的儿子第三年也走了。 他有个闺女,我叫姑姑,住在德胜门内大街,五十五路公共汽车刘海胡同那站旁边。姑姑过去在理发店上班,现在每天早晨在自由市场摆个凳子,给人理发,推一个头十块钱。 丁爷那间小屋,我再也没有去过。现在住在那里的人,会不会知道,这里曾经住过一位相声艺术家呢? 4.空中的笑林 噩耗袭来 早晨起来正在刷牙,电话响了。师弟李宽打来的,“笑林去世了。”我愣住了,半天才感觉出来,嘴里全是牙膏沫子。我一边漱口一边打电话给我的编剧老师廉春明,“您知道吗,笑林去世了。” 人们对于这种新闻都是乐于传播的。谁谁谁得了什么奖,估计没几个人愿意跟别人念叨。谁谁谁出了什么事儿,大伙儿都愿意用最快的速度告诉认识的人。尤其是去世这种大事儿,更是刻不容缓地充当义务宣传员。听到别人惊愕地叹息,心中便有了极大的满足感。当然,这里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成分都没有。 电话那边,廉老师一度哽咽,紧接着说:“我正做饭呢,回头再聊,嘟嘟嘟……”廉老师跟笑林老师是几十年的同事,给笑林写过十几个相声段子。前几年,笑林还在牡丹园宾馆请我和廉老师喝酒。席间,因为马季老师伟大还是侯宝林先生伟大,二人争得面红耳赤。 笑林老师是马季的弟子,极力维护师父的尊严。廉老师可能因为年岁大一些,更敬重侯宝林。我却只管喝酒,谁爱伟大谁伟大。要说真伟大,我认为人民币最伟大,没有活不了。 俩人争得都快带脏字儿了,他们都是那个年代过来的,心中还保存着童真和执着。笑林老师明明花钱请客,还闹得客人心里不痛快,可见也是性情中人。 估计廉老师做完早饭,又得忙活一阵了,他会打电话把这一重大消息通知给他的朋友。当然了,也可能是我多想,廉老师没这么好事。 笑爷往事 按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,可是感觉笑林老师没经过老和病的过程,按相声界的术语来说,直接“找底”了,干净利落脆。 在我的脑子里,笑林老师还属于青壮年呢。去年我们一起在北京台录制节目,跟他聊天儿。我说起20世纪80年代初看他演出的盛况,他还面带得意之色。 那时候他是真火。“笑林广播电台”上了央视春晚,剧场里一亮歌喉,满堂皆彩。多大的腕儿在他后边演出,心里都发憷,怕接不住。 我师爷赵振铎先生跟笑林都在北京曲艺团,师爷20世纪50年代就红极一时,经常到中南海为中央首长演出。到20世纪80年代,已然有些过气,但仍是团里的顶梁柱。笑林要在团里挂头牌,一山难容二虎,二人矛盾不小,险些动起手来。 孰是孰非?时过境迁,无须评价。90年代中期,我师爷赵振铎先生“无常”的时候,笑林先生深夜就到家中吊唁,痛哭失声。矛盾纠纷,全是过眼烟云,一死百了,恩怨全消。 如今笑林先生也成故人,二位都是五十九岁走的,争来争去,打了个平手儿。西方极乐世界,二人久别重逢,是握手言欢呢,还是接着争头牌? 网上一查,侯耀文先生也是五十九岁走的。后来笑林先生调到铁路文工团,侯先生跟他也有争头牌之事。怎么都活了五十九岁呢?纯属巧合,请勿对号入座。各位五十八岁的读者,您好好活着,没事儿。 其实那个年代的演艺圈儿,大伙儿挣的钱都差不多。演员们争强斗胜是好事儿,这样才能出好作品,出大师。反正都挣那么多钱,争什么呀?都这么想,观众还有好节目看吗? 后来的北京曲艺团,我的老师李金斗先生调广播艺术团了,王谦祥、李增瑞调到煤矿文工团了,刘洪沂调到铁路文工团了,全都走了,没人跟笑林老师争了,按说笑林老师可以稳稳当当地坐头把金交椅了吧?没有,他觉着一个人儿玩儿没意思,便调到铁路文工团,跟侯耀文争去了。 追悼会 笑林先生的追悼会盛况空前,可惜他看不见了。看网络视频,很多素不相识的观众在告别室门口儿排起长队,手中拿着先生的遗像,面带悲伤,或痛哭失声。 我有点儿不理解,对于一个没见过面的人,怎么会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呢?有可能是被那个大环境感染的,也有可能是人家的思想境界到那儿了,我这种过于理性的人体会不到。 我在想,假若笑林先生还在,举办专场演出,会有这么多人参加吗?应该不会,因为得花钱买票。要是不卖票,白看,会有这么多人来吗?应该也不会。将来我的追悼会,应该卖票,二百块钱一张,前排四百,看看有多少人能参加。 笑林先生的追悼会我没有参加,那两天身体不舒服,上午输液。我又一次想,如果笑林先生在世,请我上午参加他的活动,我会不会把输液改在下午,而去参加活动呢?也许会。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人走茶凉吧。 当然了,也有人就爱参加名人追悼会。痛哭失声,难以自控。为了什么呢?为了告诉大家,我跟某某名人关系是真好,借机会抬高自己。有电视台采访,哽咽着讲述与名人的交往,对自己也是个宣传呀。 就在笑林先生追悼会的前两天,八宝山刚举行了袁阔成先生追悼会。演员方青卓前去哀悼,袁先生身边的人问方青卓,“你弟弟没来呀?”方青卓愣了,“谁是我弟弟?”“方清平啊。”“那不是我弟弟,是好朋友。”“老头儿生前挺喜欢他,他怎么没来呀?”后来方青卓把这事儿告诉我,我挺后悔的,可惜无法弥补了。这次笑林先生的追悼会我又没去,下次我一定……呸呸呸…… 笑林先生生前很注重保养,天天去健身房,没事儿就打高尔夫球,好像没得过什么大病。春节前发高烧,想去世纪坛医院拿点儿药。一验血,白血球极高,直接进了ICU。因为他是自己单独开车去的,身边没有家属,医生只能告知病情。他马上瘫倒在床,一个月之后去世。 病情发展真这么迅速吗?还是心理作用?假如不让他知道病情,别进ICU,回家养病,是不是能多活一段时间?这是永远的问号。 黄泉路上无老少。笑林先生的搭档李国盛老师,年近八旬,身体挺好。前年我喝酒伤身住院,老爷子从南四环开车到北三环探视,从楼下买了一堆水果,自己提上来,不喘粗气。 去年我母亲去世,老爷子亲自到家中安慰,并且送来两千块钱。 前一阵儿一起吃饭,老爷子还给我带了他从外地买的一瓶白酒。老爷子自己就喝了三两,我看着都高兴。 真心祝福国盛老师身体健康。 笑林先生去世前后,电视台播放纪念他的专题节目,收视率应该不错。电视捧红了笑林老师,这是他对电视台的最后一次回报了。 笑林老师谢幕了,把舞台留给了我们。我们也有谢幕的一天,舞台又会留给更年轻的人。更年轻的人也有谢幕的一天,舞台又留给更更年轻的人。更更年轻的人之中的某一个人,上辈子会不会就是笑林老师?会的。 笑爷千古! 5.现任老婆与前前前女友 到电视台做访谈节目,主持人总问起我前女友的问题,估计是这个问题有看点,有收视率。但是我从来没说过,我不能为了他们的收视率,得罪了我现任媳妇儿。而且前女友有圈儿内人士,万一在电视里说错什么话,对人家也不好。 我四十多岁才成婚,不明真相的人就猜测了——方清平那方面有问题?要不就是性取向有问题?我可以负责任地跟您说,目前为止,还没发现什么问题。以后就不敢保证了,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呀。 那些年我也交了不少女朋友,质量不敢说有多高,但是数量肯定不少……哎,这就要得罪前女友了,我应该说质量都挺高。 我可不是花心,我从来没琢磨过怎么勾搭女孩子,之前几位女友都是误打误撞到我怀里的。为什么总换呢?首先因为事业不稳定,四十岁之前,我做过演员、做过编剧,挣钱忽多忽少,得给父母那边,自己花钱又没有节制。这个月天天下馆子,下个月一天三顿在家吃芝麻酱面。曾经有一年春节,我刚给父母装修完房子,兜里就剩一千块钱,过了个年。这种情况怎么养活媳妇儿、孩子呀? 有人说了,有个媳妇儿管着就好啦!现在的女孩儿,有几个会过日子的呀?我那时候是过得下去就过,觉着俩人待在一起累了,就分手。一直到四十岁,出了点儿小名儿,感觉后半生有保障了,生活步入正轨了,这才想到,我该有个家了。心想事成,就有了我现在的老婆。 圈中女友 以前交的女友都是圈里人,有演员,也有从事文化产业的“女强人”。找圈里人有个好处,就是相互理解。 不少演员都有不着调的毛病,我也这样。兴致来了,深更半夜的兴许打电话约哥们儿出去喝几杯。想静一静了,几天不出屋,躺在床上看书、看碟。有时候来感觉了,抛下女友,单独一个人背上包就走,找个中小城市住几天,体验一下儿淳朴的生活氛围。 找个圈里的女友,她对这一切都挺理解。 你们俩一起参加朋友的聚会,她不会因为你多喝了两杯,就板起面孔,使劲儿瞪你,甚至对给你倒酒的人说:“别给他倒了,他身体有病。”她能理解喝酒的乐趣,这种酒局她也经常参加,偶尔也来几杯。 你晚上出去聚会了,她不会一个又一个电话催你,因为她也去找朋友聊天去了。 她还可以充当你的免费经纪人,利用她的关系帮你找活儿干。遇到某些问题需要决策的时候,她会以局外人的身份,用圈里人的眼光帮你分析利弊得失。 她还可以做你的艺术顾问,对你的作品提出建设性意见。 我说了这么多好处,为什么没找个同行结婚呢? 现任老婆 2011年夏末,我跟最后一个圈中女友分手了。我是酒腻子,她也爱喝两口儿。按理说俩人志同道合,应该挺幸福。问题是都喝多了的时候就不幸福了,俩人一块儿撒酒疯儿,家里比二人转剧场还热闹。 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,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,“我都四十一了,我得找个老婆,过安稳的日子了。”找什么样儿的呢?不能找圈里人。我太不靠谱了,必须找个靠谱儿的,才能过正常日子。 我跟付强聊天的时候透露出这种想法,付强把我的意思告诉了相声演员李增瑞老师,李增瑞老师又告诉他的老伴儿。 我管李增瑞老师的老伴儿叫婶儿,她是个热心肠。据她自己说,经她介绍结婚领证的夫妻,已经够十对儿了。后来有六对儿又离婚了,还剩下四对儿。她跟我现任岳母是朋友,就把我现任岳母的女儿、我的现任妻子介绍给了我。 我活了四十多年,以前的女友都是自由恋爱,都没有成功。这是第一次、也是唯一一次通过媒人介绍,就成了。说明什么呢?我自己不靠谱儿,所以挑的女友也不适合自己。 我平生第一次、也是最后一次相亲,是在北四环的一家咖啡厅。第一次见面印象不错,虽说比不上影星、模特儿,但是我跟她站在一块儿,也可以说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。 我四十多岁,长得像五十多的。她三十多岁,长得像二十多的。我们俩结婚之后,上苏州旅游,去饭馆吃饭。老婆点完菜,服务员问她:“你爸爸吃什么呀?”把我们俩当成了父女。 我母亲住院的时候,我第一次带她去病房,同房的病友跟我妈说:“你孙女不错。”又把她当成了我闺女。 我们第一回见面就聊了挺长时间。都是北京胡同里长大的,又都生长在南城,有的是共同语言。俩人没有陌生感,也不用装腔作势,在一块儿感觉不累。 相处一年,我们俩就领证结婚了。女孩子都希望有个体面的婚礼,留作永久的回忆。我这人爱跟哥们儿喝酒,但是不爱张罗跟应酬。而且我作为表演嘉宾参加过很多场婚礼,目睹了操办婚礼的种种苦与累,所以不想举办婚礼。她没有任何意见和不满,全听我的。 她跟我结婚的时候,我经济上还没有翻身。住的是老式居民楼的房子,用的是90年代初的家具,她没有丝毫怨言。她的父母也很体谅我,要拿几十万作为嫁妆钱。我当时就拒绝了,我没给丈人家里彩礼,怎么还能要人家钱呢? 后来我买新房的时候,手头一时倒腾不开,老丈人又帮我借了百十万,解了燃眉之急。 从买房到装修,我没有操过一点儿心,都是老婆一手操办。我住在丈人家的旧房里,写东西、排段子,等到新房里连被褥都置办好了,我直接拎包入住。 媳妇儿一直管着我喝酒,让我减少了很多快乐。但是要没有她管着,估计我的身体早就垮了。 有时候我犯酒瘾了,就会把手机一关,找酒友痛饮一番。这时候我老婆就急疯了,担心我喝坏了身体,担心我喝多了躺在大街上,出什么意外。她偷着记下了所有酒友的电话号码,四处询问我的下落。 一旦知道我在哪儿喝酒,不管多晚,她都会开车去接我。把我接回家,为我端上解酒的饮料、酸奶,怕我伤胃,为我熬小米粥喝。 要是打听不到我的下落,她会开着车,到我常喝酒的几个饭馆儿转悠。就为了让我戒酒,媳妇儿什么办法都用上了。听说有个偏方是活黄鳝泡酒喝能帮助戒酒,她就泡了让我喝。有位“高人”给她出主意,说我之所以酗酒是因为身上有东西,那个东西在喝酒,建议她做“酒供”,就是每天烧十瓶二锅头,敬我身上那个“东西”,她就真的坚持做了十天。 我犯酒瘾的时候,她就请假在家看着我。怕我偷着喝酒,她把家里的料酒都倒掉,把所有银行卡跟钱都藏起来。 在媳妇儿的不懈努力下,我现在的酒瘾越来越小了。 现在我的收入不错了,但是媳妇儿还保持着简朴的生活习惯,不怎么买奢侈品。她想趁着我身体还行的时候多攒点儿钱,等岁数大的时候就没什么压力了。她现在还坚持朝九晚五上班,她怕万一哪天我病倒了,家里没了收入。 媳妇儿跟我父母的关系非常好。我母亲在世的时候,她隔三岔五地去陪母亲聊天儿,一聊就是两三个小时。母亲每天还给她打一个电话,电话里也能聊半个钟头。 我跟母亲之间有些隔阂,媳妇儿很理解母亲,总是在我面前说母亲的好,缓解我们多年积累的恩怨。 母亲去世了,我没有掉泪,媳妇儿哭成了泪人。母亲的丧事大主意我拿,所有的琐事都是媳妇儿操办的。 如今爸爸和我分开住,媳妇儿隔三岔五就把父亲接过来住两天。我跟父亲之间没太多的话可说,媳妇儿逼着我陪父亲聊天,带父亲出去逛。 现在媳妇儿唯一的心愿就是,让我养好了身体,早日生个孩子,抱着孩子到母亲坟前,告慰九泉之下的母亲。 前前前女友 再跟您秀幸福,估计您该说我酸了。 换个话题吧,说说我的前前前女友。其实用三个“前”都少了,她是我在部队宣传队认识的。 二十多年过去了。 说说她的故事没关系,她不会看到这本书的。 因为她早就疯了。 部队演出队的生活清苦而快乐。就跟出家差不多,世间的种种烦恼基本骚扰不了我们。哥们儿在一起打打闹闹,还有女孩子在旁边嘻嘻哈哈。部队不允许男兵跟女兵搞对象,可和尚都免不了犯戒,何况俗人? 这天集合,团长身后跟了个女孩儿。演出队不乏漂亮姑娘,都是浓妆艳抹型的。这个女孩儿很清纯,有点儿像章子怡。也许我在心中把她美化了,她肯定没有章子怡那么好看,要不然就被张艺谋挑走拍戏去了。 她梳着齐眉的短发,军装号儿大了,套在身上晃里晃荡的。满脸的羞涩和紧张,低垂着眼睛,不敢看我们。队长介绍,“这是咱们团新来的古筝演员,叫‘云’。” 我马上想到了天边的云。那时候空气质量好,能看到云外边的青山,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山上的房子。我想,山的那边肯定有座宁静的小城,城里有条青石板的小街,小街上有个深深的院落,那就是“云”的家。 第一次见面,心就跟着她跑了,这可能就叫一见钟情吧。以后每次演出队集会,还有早、中、晚三次到饭堂吃饭,我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往她那儿瞟。 平常我利用一切机会向她靠拢。她在宿舍练琴,我会凑过去,“嘿,会弹《九百九十九朵玫瑰》吗?”她刚来部队有点儿认生,羞涩地笑一下儿,就弹了起来。那是一首当年的流行歌曲,经她用古筝弹出来,别有韵味,令人神清气爽。 她去街上买东西,我会跟出去,陪着她逛南口的商场。她人生地不熟的,有了我这个向导,自然方便很多。我喋喋不休地展示自己的口才和幽默,她的话不多,会开心地笑一下儿,算是对我的赞许。 慢慢的,我发现在饭堂吃饭的时候,她的眼神也经常往我这边扫了。我当时长得还不像现在这么喜剧,被评为演出队第二美男,她对我也产生了好感。 时机成熟,我就开始暗送情书。我们那时候的年轻人,流行看美文、情诗之类的东西,我那岁数又是情感丰富的时候,写的东西自我感觉不错。还记得我写给她的一首小诗—— 凌晨 乱糟糟的站台 终于发现了你 正匆忙地向每个窗口张望 列车缓缓开动 我的泪夺眶而出 感谢你 在我无可奈何地来到这陌生世界时 以无限柔情与抚爱 温暖了一颗孤寂的心 列车飞奔…… 我的这些情书打动了她,她终于答应跟我单独约会了。 演出队不让战士谈恋爱,我不怕被发现,但是她害怕。她家长费了挺大劲儿,才把她从那座小城市,弄到北京的演出队,她太害怕让部队轰回去了。所以我们每次的约会,都是地下活动。 我们每周有一天到市里上课的时间,这一天就是我们的二人世界。为了掩人耳目,我们俩单独行动,坐火车到了市里,再到约定好的地方汇合。 白天我们家没人,我俩会到楼下的自由市场买点儿熟食、小菜、包子之类的,到家里改善伙食,我还会喝口小酒…… 然后我就带着她在北京城闲逛。她第一次离开老家那个县级市,对北京城感觉很新鲜。我对北京城熟得不能再熟了,带着她去后海划船,去石景山游乐场坐过山车,去动物园批发市场淘衣服…… 好景不长,半年之后,我去了南京前线歌舞团。她因为身体的原因,提前复员回了老家,我们只能书信往来。 现在的人很少写信了,视频聊天多直接?但我认为,写信别有一番情调,信中的二人世界,像散文诗一样美丽。 那时候我一个人在南京,什么朋友都没有。每天最快乐的时光,就是到街头的长途电话摊儿跟她通电话聊天。在电话里聊天,比面对面聊,距离心灵更近。 听她聊着她每天的故事——去同学的摊位帮着同学卖衣服,到街头的照相馆照艺术照,拽着家里的大狗逛街…… 我的心又飞向山那边的小城,沿着城里的石板路,去找寻“云”的家…… 我离不开北京的卤煮火烧跟爆肚儿,离不开二锅头,在南京忍了半年,终于下决心放弃了干部的身份,复员回了北京,到了燕山石化艺术团。 “云”把她新拍的艺术照夹在信封里寄到团里。团里的孩子们出于好奇,拆开信封看了照片儿,他们都羡慕我找了个漂亮女友。 她终于耐不住思念,从老家追到了北京。这下儿问题来了,父母不愿意让我找个外地的女友。姐姐一家住在父母家里,也确实没地方让她住。我在燕山住的是单身宿舍,也不可能带家属。我刚从部队转业,手头又没钱租房。 她就在我家附近,和一个女孩合租了一间地下室。每天晚上到一家中餐馆弹古筝伴宴,挣钱养活自己。 我家在北四环,单位在房山,回趟家得好几个小时。我每周往家跑两趟,回来跟她团聚。她室友不在的时候,我就在她的租住房里听她弹琴。我的欣赏水平有限,听不懂“高山流水”之类的曲子,就让她把当时流行的通俗歌曲弹给我听。 她的室友要是在,我待在租住房就不合适了。我们俩就在街上闲逛,直遛到两个人都睁不开眼睛了,再各自回家。 后来她弹琴的那家餐厅停业,她没有了收入,又去塘沽演出了一段时间。她不让我过去看她,我隐隐约约感觉那不是正规的演出场所,也许跟色情沾点儿边儿。当然了,她在里边就是弹古筝。 后来就出事儿了。有一天她回到北京的租住地,发现合租的女孩带男朋友来睡了。因此,两个人发生了冲突,女孩儿一刀扎向她,她用手抓住水果刀……她再也弹不了古筝了。 冲动是魔鬼,毁了“云”的一生。如果“云”忍一忍,扭头出去,把房子让给女孩儿,或者女孩没有使用暴力,那么“云”依旧是那么美丽。 为了自己和他人的幸福,一定要学会克制。 “云”的妈妈是当地的头头,开着车来到北京接她回去。看到手上缠着纱布的“云”,还有满脸愧疚的我,她妈妈什么也没说,含泪帮云收拾行囊,装上汽车。“云”两眼发直,呆呆地看着母亲忙碌。 望着车子远去,我什么话也没说。“云”来投奔我,我没照顾好她,已经没有脸向她母亲说一个字了。我知道她妈妈恨死我了,已经懒得骂我了。 后来,我鼓足勇气给她家打过几个电话,接电话的都是她家人,她的家人冷冷地告诉我:“她精神状况不好,你不要再打扰她了。” 我给她写过几封信,如同石沉大海。 终于有一次拨电话,是“云”的声音。我激动不已,述说着离别的思念。但是我发现电话那边的“云”说话前言不搭后语,还“呵呵”地傻笑。我心想,她肯定是不想搭理我了,用这种方法摆脱我的骚扰。 从此,我就再也没给她打过电话。 后来,我又交了新的女友。 这段时间,我跟着廉春明老师一起写电视剧,终于挣钱买了房子。我总在想,这时候“云”要是在身边该多好,她就不用住地下室了。 有一年初春,我跟廉春明老师给北京台写“3·15”晚会,住在翠微宾馆。我突然接到她妈妈的电话,说“云”要来北京看我。我心里激动得不行,当时我就产生了一个很见不得人的念头,“跟当时的女友分手,把‘云’娶过来”。 她母亲接下来的话,让我的理想破灭了:“她因为手指受伤之后,屈伸不利,弹不了琴啦。她因为这受了刺激,神经出了问题,想见见我,医生说对她心情的好转有帮助。” 我惊呆了!“云”疯啦?山那边宁静的小城里,那个弹古筝的清纯女孩儿,她疯啦? 我欲哭无泪,独自在屋里愣了多半天,脑子里想的都是我曾经跟“云”在一起的情景。 我独自沿着长安街向西山的方向走,走了很远很远,我想走到山的那边,去“云”的家坐坐。 她妈妈来电话了,说“云”在楼下。我在酒店大堂转悠了好几圈儿,也没找到。她妈妈不愿意见我,独自在酒店门口。我找到她,“云在哪儿?”她指给我。 我惊呆了。 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,两眼发呆,手里捧着杯饮料,憨憨地傻笑着。 “为了治病,她吃了激素,所以胖了几十斤,希望你能接受。” “云”看到我,没有惊喜,没有抱怨,也没有多余的话,只是傻笑。 她在我房间过了一夜。听着沉沉的鼾声,我的心凉到了极点。我感觉身边躺的,是从来不认识的人。我不敢碰她,也不想碰她。我后悔见她,我极力想忘掉我们俩的这一次见面。 我心中的“云”,永远地住在山那边的小城里,石板路旁的小院中。 我心中的“云”,永远是那个害羞地、拘谨的、清纯的女孩儿。 我心中的“云”,已经被风吹散了。 6.献给母亲 前两天,我梦到母亲了。梦中的一草一木,都看得真真切切,比现实生活中经历过的场景记得都清楚。 那是一个篱笆墙围起的农家小院,四周绿叶掩映,有矮树,有葡萄架或者瓜秧之类的藤蔓,还有各种瓜果蔬菜。 母亲养了一群小鸭子,在地上跑来跑去,唧唧喳喳地叫着。 她站在一处光环里,戴着套袖,系着围裙,脸上洋溢着灿烂的微笑。 她捧起一只小鸭子跟我说:“你看,长得多好。” 外甥女从小由母亲带大,跟母亲感情最深。那天她对我说:“舅舅,我梦到姥姥了。在一个农村院子里,姥姥在种豆子,豆子都是金的。” 我跟外甥女平常很少聊天,更没沟通过类似的话题,为什么梦境如此相近? 肯定是母亲的灵魂去了极乐世界,到了一处农家小院,过着悠然自得的日子。 姥爷家真穷 要说我母亲,就要先说说我姥姥。我姥姥家在河北省保定地区定兴县六里屯村。母亲出生在一九三几年,那时候的河北农民,唯一的生路就是在土里刨食。很多人一辈子没见过钱,以物易物,拿鸡蛋、粮食换柴米油盐。也没什么流动人口,偶尔来点儿生人,都是逃荒的。 赶上灾年减产,一粒粮食都吃不着。什么野菜,树叶,草根儿、田鼠,麻雀,咬得动什么吃什么。这些东西都吃光了,把树皮、树枝子烧成灰,沏水喝,别让胃里空着呀。 吃进去容易,排泄出来可就难了。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食物,吃到胃里消化不了,再一喝水,肚子圆鼓鼓的,一个月也消不下去。 还有那饿急了的乡亲,逮着能吃的东西玩儿命地吃。到最后不少人不是饿死的,是撑死的。 我说这些您可能觉着夸张了,农村真有这事儿! 这事儿发生在一九三几年,那时候还没我呢,所以我说了您可能不信。 说点儿我见过的吧。二零零几年,那时候有我了吧?我那时候还写电视剧呢,有一次去云南文山州马关镇采访。壮乡苗寨看着风景如画,您进吊脚楼一看,能惊呆喽! 那地方木头有的是,盖了两层木板儿楼,外头糊上泥。屋里什么都没有,两头牛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,在一层正中央养活着。满地的牛尿、牛粪,屋里一片沼泽。牛粪堆旁边还有一口铁锅,常年不刷。 二楼空空荡荡,木板地上放着一堆破布,那就是睡觉的地方。 咱放下远的说近的,还是二零零几年,我在房山工作。就在北京市的山里,还有吃不上水的地方。房后头挖一个坑,下雨的时候存水,冬天指着那点儿水活着。还得感谢政府,把他们迁到了山下,终于吃上了自来水。 所以千万不要看不起农民,他们太不容易了。他们当中有些人确实自私、爱财,那都是长期吃不上饭的结果。困难时期要是大公无私,把自己的口粮贡献出来,那自己就饿死了。 有些贪官侵占农民利益,贪污农民的救济款,那真是连妓女都不如,枪毙十回都应该! 咱城里人有吃有喝的,还今天工作压力大了,明天抑郁了。更有甚者,寻短见了。就应该让他们跟当初那知识青年似的,上山下乡在吊脚楼住上一年,就什么都想得开了。 别瞧过去那人饿得面黄肌瘦,但是不影响生育能力,哪家儿都生他三个五个的!现在人吃得肚满肠肥,照样不孕不育。所以我总结了一条经验,要想壮阳补肾,就得饿着。 就说我姥姥吧,年轻时候连饭都吃不饱,更甭说保胎药、营养品了,可是她有八个孩子。 五男三女,各个欢蹦乱跳的。我估计跟那时候吃的东西有关系,别瞧没营养,可是也没防腐剂呀。 现在的年轻人有了孩子,爷爷奶奶、姥姥姥爷、爸爸妈妈轮流哄孩子,还得雇个保姆,就这样儿还忙不过来呢。在我姥姥家,姥爷得种地,姥姥一个人带大了八个孩子。我真纳闷儿,那点儿粮食两口子吃还不够呢,这八个孩子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! 这说明了一个问题,人是猴儿变的,没那么娇气。小猴儿生下来您非不让它跟着母猴儿到处跑,给它搁在空调房子里,天天吃营养品,估计也不成。 我姥姥养活孩子,就充分解放了孩子的天性。给口吃的给口水喝,再给件衣服穿,别的就什么全不管啦,完全放养。 甭管怎么养活吧,反正我妈长到了十六岁。这时候已经是五几年了,农民生活好多了,但还是吃不饱。 怎么办呢? 勇敢当北漂儿 别瞧我母亲大字儿不识,可她老人家是个女强人。十六岁之前,她去过最远的地方,就是到固城镇赶集,她连定兴县城都没去过。 村儿里有那头脑活、胆子大的男人,实在饿急了,到北京城闯荡,挣了钱回家买大白馒头吃。妈妈从中看到了希望,她觉着不能再待在家里挨饿了,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。 妈妈虽然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,但是她照顾过七个弟弟、妹妹,她脑子里想得绝对不是穿花衣服、擦雪花膏之类女孩子想的那些事儿,她想得是如何让弟弟、妹妹吃上大白馒头。 妈妈是家里的老大,一般农村家的老大都是有主见的人,甭管男孩儿还是女孩儿。她用个布包袱包上十几张煎饼,这是河北农村的本命食,用棒子面摊的,不放油,因为买不起。硬得像三合板儿,放到水里都泡不软。农忙的时候一下儿烙一百多张,连着吃一个月。最后我姥爷死于食道癌,我觉得就跟常年吃这东西有关。 我妈怀揣着煎饼来到火车站。没钱买票,进不了站台,她就在站外边等着。火车刚出站还没开起来的时候,她便从最后一节车厢的梯子爬上去,由后门儿进了车厢。 到了下一站,列车员赶她下车。她就在铁道边儿等着,再来车接着往上爬。就这样,她从定兴到北京走了三天。 那时候从定兴到北京,就相当于现在从北京去趟伦敦。十六岁的女子,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儿,身无分文,举目无亲,独闯北京,不亚于告状的杨三姐,从军的花木兰。 我得感谢我的母亲,要不是她有这么大的魄力,来到了北京,那我很可能就生在河北农村,我也得在土里刨食,天天啃棒子面饼。也不对,不来北京我妈也认识不了我爸,我就不知道上哪儿投胎去了。 我二姨、三姨都得感谢我母亲。母亲不但自己在北京落了户,还把两个妹妹带到北京,都找到了婆家。 我妈找的第一份工作是弹棉花。那时候人们没有丝绵被、羽绒被,都是大棉被。盖得时间长了棉花都皱在一起,不暖和了,于是花点儿钱找人给弹弹。过去定兴人闯北京,男的修脚、搓澡、摇煤球儿,女的给人弹棉花。我母亲在街头游荡,碰上了两口子带个孩子给人弹棉花,一听口音是定兴人,就跟着人家干,管饭不给钱。 弹棉花的工具很简单,就是一个类似弓箭的弓子,一个旧床单,还有做被套的梭子跟棉线。弹棉花都得在夏天干活儿,因为冬天人们得盖被子,不可能拿出来弹。走街串巷地吆喝,有人拿着棉花出来了,找个阴凉儿地儿,树底下呀,房后头呀,把被单子铺在地上,棉被套往上一放,就弹开了。弓弦儿弹在棉花上挺好听的,像初学者在弹古筝。 晚上母亲就在街头露宿,让蚊子叮得浑身是包。赶上下雨就更倒霉了,得在人家门洞里、屋檐下蹲一宿。 油漆大师马小辫儿 冬天没有棉花可弹,我母亲就去工地当小工儿。和泥、搬砖,是全工地最累的活儿,男人干一天都跟散架似的,更甭说十几岁的女孩子了。我母亲从四十岁就有风湿病、心脏病、关节炎,都是那时候累的。 她觉着凭力气吃饭,长久下去受不了,得学门儿手艺。工地上技术含量最高的工作就是油漆工,全工地手艺最好的油漆工叫马小辫儿。马小辫儿可不是女的,他是旗人,解放后还留着小辫儿。 文革的时候,为这条小辫儿他没少挨斗,但是他愣是没剪。后来给他开除了,发到郊区生活。文革结束之后他找单位要求落实政策,便住在我们家。那时候他已经八十多岁了,还留着小辫儿呢。 我妈妈打工的地方在海淀,马小辫儿可不是一般的油漆工,颐和园长廊上那些山水呀、人物呀,有些就出自他之手。现在很多古建界的老人儿都知道马小辫儿,要是活到现在就是大师。 在老北京,好手艺人在平民当中获得的尊敬,不亚于艺术家或者有钱人。现在年轻人都想上大学,到处是大学生,找工作多难呀?大学生端盘子的有得是。所以我奉劝年轻人,别一棵树上吊死,学习一般就别浪费四年青春,早点儿出来学门儿手艺,早挣钱早享受,照样儿吃香的喝辣的。 马小辫儿那样儿的手艺人,穿着跟现在装修队那油漆工可不一样,穿身破迷彩,上头全是油漆点子。人家是黑裤子白小褂儿,圆口布鞋白袜子,光头锃亮。抬头刷长廊顶子,半天儿下来身上一个油漆点儿都没有,要的就是这派头。 歇工的时候大长烟袋一叼,那烟袋一米多长,自己没法儿点,徒弟给点烟。那年头儿徒弟得伺候师父,得有眼力价儿,沏茶、倒水之类的活全都得干。 徒弟孝敬师父,跟孝敬亲爹一样儿。亲爹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,抚养成人。师父教给徒弟手艺,将来养儿养女、买房子买地,全靠这手艺呢,敢不孝敬师父吗?为什么是“师父”不是“师傅”呢?表示师徒如父子。 我母亲想跟人家马小辫儿学手艺,人家不教。那时候的手艺人都保守,教会徒弟饿死师父。还有一层顾虑,我教给你手艺了,你没学好,出去干活儿挨骂了,人家不但骂徒弟,还骂师父手艺不行,这不等于砸师父的饭碗嘛。 马小辫儿有个软肋,爱喝酒,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都得来四两半斤的。好手艺人工资高,天天喝酒也喝得起。我母亲一瞧,这是可乘之机,没等马小辫儿的徒弟给他买酒呢,每天上午十点多钟就溜出去了,跟酒铺借个大海碗,打上满满一斤酒,小心翼翼地端着给送过去。 这下儿不但马小辫儿有酒喝,他那几个徒弟都跟着沾光。马小辫儿就喝四两,剩下那六两,几个徒弟跟传递火炬似的,你一口我一口,也喝得红头涨脸的。 一个星期过去,我母亲的工资也花得差不多了。他那几个徒弟先替我妈说上好话了,马小辫儿也喝高兴了,终于收我母亲为徒。 我母亲一直到退休,干得都是油漆工。靠着跟马小辫学来的手艺,还养育了我跟姐姐。 命运 我小时候跟母亲不亲,印象中她很凶,整天骂父亲。她不做家务,也不带孩子,我一直由父亲看护,童年享受的母爱不多。 但是我不怪母亲,我理解她。 好不容易在北京建立了家庭,生下一儿一女,没想到父亲那边出了那么多变故。先是因海外关系降工资,再是老家冒出个前妻,母亲成了第三者,跟父亲被迫离婚。 这一切,让母亲的原有希望成了泡影。她离不开父亲,俩人还在一起过,还住在母亲单位分的那间小平房里。但是她心中充满了怨恨。她没什么文化,只能靠天天骂街排解心头的怒火。她对父亲既爱又恨,她不带孩子,不做家务,这一切都让父亲干,她认为这就是对父亲的惩罚。 后来父亲老家的前妻去世,父母复婚。母亲像变了个人一样,做饭、洗衣服、收拾屋子、外出采购,这些家务活她都抢着干。 我小时候虽然没有得到太多的母爱,但是她把外甥女一手拉扯大,她把无限的爱,都给了隔辈人。看来母爱是女人的天性,只是在有些时候,外来的压力或者打击,把女人的天性给掩盖住了。 外甥女遭遇到的家庭情况跟我小时候差不多,但是她有了姥姥的关爱,所以她丝毫没有不幸的感觉。 此刻我才感到,母亲是一个充满着爱心的女人。 我说相声挣点钱之后,母亲想方设法地跟我要钱。我知道母亲过去受过苦,想让她晚年过几天富裕日子,想买什么就能买什么,别为钱发愁,所以我把挣到的钱大部分给了家里。给了之后母亲还要,我就对她有了意见,回家的次数也少了。 现在想起来,我理解她。她这一辈子穷怕了,所以想把更多的钱攥到手里,心里才踏实。 母亲农村老家还有一个妹妹,她一直为没有把这个妹妹带到北京而内疚。她深知农村生活的艰难,所以跟我要的钱,很大一部分偷偷给了那个妹妹。 农村出来的女人,永远惦记着娘家人。她们虽然在城里落户了,但是她们认为她们的根在农村。她们的心底总带着一丝自卑,认为自己不是真正的城里人。所以她们跟城里人之间总有一段距离,跟他们最亲的,还是家乡的父老。 后来,母亲虽然住进了城里的楼房,但是她无时无刻不关注着老家的一切。每到一个节气,她就会念叨,“该种麦子啦。”“该收老玉米啦。”“该割韭菜了。” 要是赶上天气不好,母亲又会发愁,“这回庄稼算是遭殃喽。” 母亲最兴奋的时候,就是回老家的时候。她会把我给她买的金戒指、金项链、金耳环全都带上,她要衣锦还乡。 她会买上一大堆点心、糖果,挨着家地送。 老家的老姨跟舅舅们来北京了,她会跟他们彻夜长谈,有说不完的话。 父亲在福建还有一房儿女,他们来北京探望父亲,母亲变着样儿给他们做好吃的,带他们游长城、逛故宫,她是一个合格的继母。 离去 2013年岁末的一个下午,我正在北京台录节目,接到电话,母亲去世了。我没有惊慌,也没有掉泪。母亲从我童年的时候就总是病危,该着的急都着过了,事情真来了,我反倒很平静。 母亲有福气,没受什么痛苦,睡了一个午觉就走了。终年七十六岁,不算高寿,也不算短寿了。想想我们相声界的名人,马季先生、侯耀文先生、笑林先生,多大的名人啊,也没活到母亲这岁数,跟人家比她老人家值了。 母亲的追悼会我也没哭,我觉着该为母亲做的都做了。 我三十出头的时候,挣钱买了套复式的房子。我让母亲搬进去,我住他们那套老房。 那套房子有露台,母亲在露台上养鸡,养鸭子,种菜,享受着收获的喜悦。 母亲心脏病严重之后,为了给母亲看病,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。 母亲很坚强,她知道自己随时有生命危险,但是从来没有害怕过,更没有掉过眼泪。父亲在床头哭,母亲还生气地说:“以后你别来看我了,添乱!” 年轻时候谋生的经历,中年经历过的种种打击,把母亲的性格锻炼得坚不可摧。 母亲的墓地位置很好,要是没有雾霾,能看到大半个北京城。 墓地中还葬着裘盛戎、谭福英等京剧名家,母亲喜欢听戏,省得闷得慌。 还有小肠陈创始人的墓地,母亲喜欢吃这口儿,可以随时解解馋。 母亲走了之后,我感觉自己也快要老了。 7.师恩若水 我的师父是李金斗先生。 我们保持的还是传统的师徒关系,也就是师父不但对徒弟的艺术负责,对徒弟的为人处世、道德品质、娶妻生子、买房买车、买菜做饭……这些大事小情,全都得手把手教。 所以“师父”这两个字,有着父亲的含义在里面。在我的身上,父亲对我的影响少,师父的影子多。因为自从说相声能养活自己,我就不在家待着了,而是天天跟师父混。 我的父亲是福建人,母亲是河北人。但是很多人都说,我身上保持着浓浓的老北京的味道,为什么呢?受师父的遗传。 拜师 从清末有相声这行业开始,直到20世纪50年代,相声界拜师都有很严格的程序,要操办一回酒席,举行一个庄严的仪式,请来引师、保师、代师到场。就跟僧人受戒一样,只有这样别人才承认你是个说相声的。 拜师的时候还有拜师帖,请到场的同行在上面签字,作为入行的凭证。还要写保证文书,在师父家学艺三年,期间投河跳井,跟师父没关系。出师之后,三年零一节(一节就是四个月),徒弟挣的演出费都归师父所有。 “文革”当中谁要敢举行这么个仪式,立这么张文书,红卫兵非打他个半死,所以拜师这事儿就废除了。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,拜师之风又渐渐兴起。如今相声界人士大聚会,往往不是在演出的后台,而是在两个地方。一处是某某的追悼会,一处是某某的拜师会。 当然了,现在拜师就不写上面说的那种保证文书了,也不可能有哪个徒弟,让师父逼得投河、跳井去。投河还容易点儿,想跳井?连偏远农村都是机井了,怎么跳呀? 如今很多拜师之“徒”并不说相声,只是喜欢相声这个行业,喜欢老师的名气和为人,或者就是喜欢这种传统的师徒关系,觉着弄一堆师叔、师大爷挺好玩儿,跟武林高手儿似的。 我拜师却没有举行过这种仪式,要是按照传统观念来说,我们这种师徒关系是不被同行承认的。当初我们没什么钱,师父说了,“别花钱摆酒席了,我承认你们就行了。” 初次跟师父相识,是在丁广泉老师家。丁老师要举办一个煤矿安全主题的相声专场,有师父的一个节目,他去给丁老师送本子,丁老师介绍我们认识了。当时师父已经听说过“小马三立”(我当年的外号)这个人,说了几句鼓励、表扬的话。 我跟付强送师父下楼,当时师父还没买汽车,骑一辆生了锈的老式自行车。后来我们知道,那辆车是美国进口的,要是搁到现在拍卖,能卖出个夏利的价钱。 后来这个相声专场参加中央电视台的录像,我们是第一个节目,师父在后面演。他站在台边看了我们的表演,我们请他提意见,师父很热情,说“有时间到家去,慢慢给你们说。” 过了几个月,我跟付强要参加一个区办的文艺汇演,到师父家请他辅导。那时候师父虽已成名,尚未大火,一家三口还住在五十平米的单元楼里。客厅是个狭小的长条形,而且没有窗户,白天也得开灯。 进屋换拖鞋,我跟付强都露怯了。我们那时候靠演出挣钱挺难,又不好意思像现在的孩子似的,狮子大张口,跟家里要钱花,所以生活有点儿窘迫。我们俩的袜子,全都露了肉。师父打开抽屉,取出两双袜子,让我们俩换上。当时虽说有点儿尴尬,但是又感觉很亲切,一下儿拉近了师徒的距离。 中午,师父请我们吃的麻酱面。师父家的麻酱面很讲究,花生酱跟芝麻酱以三、七比例调配,要搅拌很久,调得都出油儿了,用筷子挑起一点儿来,呈线状流下。吃的时候再配上花椒油、醋、黄瓜丝儿,感觉奇香无比。 那时候我没单位、没本事、没钱,属于标准的“三无产品”。虽想拜师,成为相声的正宗门里人,但是一直没有勇气开口。我跟师父的关系,只是一个爱好者跟一位艺术家的关系。 后来,我跟付强当兵到了部队,四年换了三个单位,辗转奔波,跟师父的联系就更少了。 但是师父并没有忘记我们,在我快要复员的时候,师父给我打来电话,说南京前线歌舞团需要一个相声演员,介绍我过去。当时对于我来讲,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,能提干,还能从文艺兵转为职业相声演员。 我到前线歌舞团考试,很顺利地被录取了。由业余转为专业,我终于有勇气提出拜师的要求了。感觉自己跟师父说分量不够,我跟付强托王丹蕾老师介绍,师父听王老师说完,满口答应。 王丹蕾老师是中国曲协的干部,话剧艺术家杜鹏先生的公子。可惜英年早逝,在五十出头的时候,突发急病故去。在王丹蕾先生的追悼会上,我给他磕了四个头。因为他是我拜师的介绍人,对我有恩,我必须大礼参拜。 我跟付强作为徒弟到了师父家,跟师父提出了摆酒席拜师的事儿,师父当即拒绝。他说:“你们没钱,花那冤枉钱干吗呀?” 我拜师没给师父买任何礼物,师父还给我二百元钱,让我到南京之后,用这钱买礼物看一下儿当地的相声前辈,也算是到当地的相声界挂个号。 就这样,我拜师一分钱没花,还赚了二百块。 那年我二十三岁。 在南京待了半年,一是水土不服,二是付强一个人在北京没有搭档,我又回到了北京,再一次面临找工作的问题。付强得着个信儿,燕山石化有个文工团缺说相声的。他把这事儿跟师父一说,师父马上花钱雇了一辆专车,带着我们到了几十公里外的燕山石化。因为我们是师徒关系了,我们的事儿就是他老人家的事儿。 领导一瞧师父去了,看着名人的面子,马上答应录用我们俩,我们终于在北京有了铁饭碗。 学艺 严格地说,我没跟师父完整地学过一段节目。当时师父的名气很大,艺术造诣太深,我们见了师父就紧张。师父让我跟付强表演一段相声,我们俩说得磕磕绊绊,满头是汗。师父自然不满,一顿训斥。然后亲自示范,让我们再来一遍。这下儿更紧张了,说得还不如上一遍。师父更加生气,又一顿数落。 虽说当时学不会,但是我把师父教的东西都记在心里了。回到家里放松下来,回忆师父示范的过程,一遍一遍地练动作,练表情,可以说还是继承了师父的一些东西。 相声这种东西不但靠学,更需要熏陶。那几年我们跟师父朝夕相处,随他四处演出,在旁边观摩。跟着他排练、对词儿,细心揣摩,潜移默化,受益匪浅。 师父的名气越来越大,演出越来越多,已经没有时间教我们俩了。他深感我们的传统功底太差,就介绍我们到他的师父、我们的师爷赵振铎先生那儿学习。后来赵先生去世,师父又把我们介绍到他的师叔丁玉鹏先生那里学习传统相声。 师父是按照他自己的艺术道路为我们设计的。当初他学艺的时候,他的师父演出忙,他就是跟着师爷学习,所以他也让我们跟着师爷学习。 丁玉鹏先生跟师父本没有太多的来往,但是师父隔三岔五地就去看望丁先生,送钱送东西。丁先生去世的时候,师父不但给了一笔钱买墓地,还从头到尾帮着张罗后事。为什么呢?因为丁先生一直教我跟付强说相声,师父认为这就等于帮助了他自己,所以他要报答。 我那时候一直给付强捧哏,相声说得不怎么样,还不肯下苦功夫学,天天喝酒。师父恨铁不成钢,所以每次到师父家,我都要让师父数落一遍。那时候我年轻,个性挺强,不理解师父的一片苦心,总是以沉默当作抵抗,师父说师父的,我该怎么做还怎么做。 后来为了避免挨训,去师父家的次数渐渐减少。有了段子也不让师父排练了,自己想怎么演就怎么演。师父很气愤,但是拿我又没办法。 再往后相声不怎么景气了,挣钱有点儿困难。我当时没找着单口相声这一突破口,艺术上也不见起色。有十年的时间,我基本上脱离了舞台,跟着廉春明老师写剧本。 师父对我的做法心中很不满。他酷爱相声,他也希望他的徒弟是个好相声演员。但是他又说不出什么来,因为那些年我不说相声,比说相声挣钱还多。师父对我的不满情绪越积越深,有一次终于爆发了。 那时候我给师父写了个段子叫《新夜行记》,师父在北京台录像播出,反响强烈。里面有个包袱儿,说是汽车刹车不灵,把拉泔水的车撞到迪厅里去了。迪厅的服务员没看清,还喊哪:“扎啤来了,快卸车!” 有一回我跟付强到小饭馆吃饭,正好儿赶上拉泔水的车到门口儿,服务员高喊:“扎啤来了,快卸车!”可见那个包袱儿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 还有个包袱儿,说是买了个二手车,没有挡把儿,拿个炒勺插上当挡把儿用。有一次我师父开车,正赶上警察查酒驾,警察往我师父车里看。我师父问:“您看什么呢?”警察说:“看看您这挡把儿是不是炒勺。” 央视春晚看上了这个段子,把我叫去提修改意见。春晚的相声必须短平快,人家要求把二十五分钟的段子压缩到十分钟以内。我呢?给谁干活儿听谁的呗。 导演又把我师父叫去,让我师父按照我改的本子排练。我师父认为我的删改本儿不适合他,拒绝了春晚。 过了几天,正赶上一次相声界的大聚会,北京的相声演员基本上都在场。我师父见到了我,大发雷霆。把这几年不跟他好好学相声,还有春晚没跟他商量就改本子,这些怨气全都发泄出来,狠狠地训了我一通儿。 那是师父对我发的最大的一次火儿,在场的相声演员们也都很少见到我师父那么大脾气。最近有相声演员见到我,还提到师父那次跟我发火儿的事儿,可见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。 师徒如父子,该发火就发火,有不同意见正常,但是丝毫不影响感情。 四十岁的时候,我重返舞台说单口相声,深感自己传统相声的基本功太浅。这时候我才后悔起来,年轻时候太贪玩儿了,没把师父的一身本事学过来。随着社会经验的增长,对艺术的理解能力也加深了,我终于明白,师父当年对我们的批评,句句都是至理名言。如果当年听师父的话,现在我的表演还能更上一个层次。 亡羊补牢,我又开始到师父家跟师父学段子了。师父为了见效快,还亲自给我捧哏,合作表演。这也是他从老先生那儿学来的经验,当初他学艺,就是他的师爷为他亲自捧哏。 有一次在师父家喝酒,师父推心置腹地跟我说:“你现在知道用功了?晚啦!一定要珍惜跟我合作的机会,我已经快七十了,说不定哪天,就上不了台啦。” 学礼 未曾学艺先学礼。如果说我真正跟师父学过的相声段子不多,那么在待人接物、为人处世方面,却是师父手把手教的。 我独自在外面闯荡了几年,才正式拜师。师父教育我,“要想真正成为一个职业的演员,必须脱胎换骨,重新做人。”当时不理解师父的话,感觉自己做得挺好。后来跟在师父身边观察,发现自己确实得学。 我在外面自由散漫惯了,说话办事都毛毛躁躁。师父说了,要处事稳重,遇见什么着急的事儿都别慌。跟人交往的时候,说话要慢条斯理,轻声细语,条理清楚,注意礼貌。我父母都说,跟着师父一段时间之后,我像变了个人似的,懂事儿啦。 师父对待艺术界的前辈非常敬重,也很大方。隔三岔五地请老先生吃个饭,陪他们聊聊天。老先生家里有什么事儿,师父出钱出力,永远跑在最前面。外地的相声演员来北京,师父更是尽地主之谊,请客吃饭,安排住宿。 这些我看在眼里,记在心里,也照着师父的样子学。有付出就有回报,正是因为我做得比较到位,所以老演员也愿意对我的节目进行指点,让我受益匪浅。 外地的朋友到北京,我们热情招待。人心换人心,外地有什么演出,人家总是想着我,给我提供了不少机会。 师父的社交面非常广,各行各业都能找到朋友。经常应付酒局,还时不时地花钱请人吃饭。过去我不理解,认为这样很累,浪费了精力和财力。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,遇到的事情越来越多,我才发现,师父积累的这些资源,是一笔宝贵的财富,我们晚辈都跟着受益。 比如说北京的各大饭店吧,生意都挺火爆。你要请客吃饭,很可能订不到包房。但是很多饭店都有师父的朋友,我可以去找他们。不但有包房,价钱打折,而且服务到位,在客人面前很有面子。 我现在跟师父住一个小区。当初师父先买的房,他告诉我这个小区环境不错,我想买可惜已经没房了。又是师父的朋友帮忙,给我找了一套房。三年的时间,我这套房子的价钱已经翻了将近一倍了。 就连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买墓地,都是托师父的关系。不但价钱打折,位置还特别好。 师徒情 我没办过婚礼,感觉太麻烦。但是我曾经举办过一次订婚宴,是师父给掏的钱。师父把我们当作儿女看待,认为我们的终身大事,理当由师父操办。 师父还准备了红包,师娘准备了首饰和衣服,作为礼物,送给未来的儿媳妇,以表达做父母的那份心意。 我却不争气,没过多久跟对方分了手。 我母亲几次住院,每次师父都亲自到病房探望,还带着钱去。 母亲的葬礼,师父从早晨六点多帮着忙活,一直到取出骨灰,他才离去。他也是将近七十岁的人了,按理说完全可以不管这些事儿了。但是我们在他的眼里永远是孩子,他总是不放心我们办事儿,非得亲自张罗。 这几年我日子好过了,春节的时候给师父的孙子包红包。师父只象征性地留下一点儿,坚持把大部分钱都退给我们。他认为他是长辈,给我们花钱是应该的,但是不能花我们的钱。 汶川地震的时候,我到灾区采访。赶上一次六点四级的余震,我们刚从危险地带撤出来,我的手机响了,是师父的声音,“电视里说你们那儿震了,没事儿吧?”儿行千里母担忧,师父也同样担着心。 拜师二十多年,师父为我搭的钱就甭说了,光我在师父家喝的酒,就够一车了。师父说过:“我的师父就不限制我喝酒,所以我也不限制你们喝酒。”师父家的好酒——茅台、五粮液,让我随便喝,从来不心疼。 二十多岁的时候,师娘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,是个内蒙古的英语老师,安排在师父家见面儿。师父和师娘出去了,就为给我们腾地儿,让我们好好聊聊。我们干聊不过瘾,我打开了酒柜,想喝两口酒。赶上这女士也是海量,我们把师父家仅有的三瓶茅台喝个精光。那年头儿茅台还不好买呢,那是师父准备办事儿的酒。 当然了,喝完酒什么也没发生,我们俩各回各家了。 徒弟出名了,师父脸上有光,但是徒弟惹了祸,师父也得帮着了事儿。年轻的时候我比较混,有一次酒后跟人打架,打完就跑了,以为就没事儿了。 一年之后在师父家,师父才跟我说起来,当时在现场有人认识我,知道我是李金斗的徒弟,直接找到了师父。师父跟师娘上医院,照顾了伤者一晚上,还赔了钱。事后他连提都没跟我提过,他觉着徒弟惹了祸,师父理所应当负责。 还有一次我在酒桌上跟一位相声前辈顶撞起来,师父听说这件事,并没有埋怨我,而是赶紧拨通那位前辈的电话,向人家承认错误,赔礼道歉。 前两天师父有个朋友结婚,点名请我去主持婚礼。师父的事儿,吩咐一声我就办了。但是他觉着作为长辈让我白干活儿不好,买了个手机送给了我媳妇儿。 师父对徒弟就跟父母对儿女一样,只有付出,从来不要回报。 师恩若水,润物无声,用自己的全部,滋养着我们。 8.感恩贵人 中国有句老话,“锦上添花者多,雪中送炭者少”。比如说李嘉诚吧,他们家要是有点儿大事小情,一大堆人帮忙,还有排不上队的。但是他不需要感恩,因为这些人中的大多数对他都是有所图的。 我这大半辈子,也有不少人帮过我的忙,我必须对他们感恩。因为我要权没权,要钱没钱,这两年才出了点儿小名气,跟刘德华比,还不如人家一个手指头。 人家帮我是不图回报的,我必须记住人家。 “洋教头”丁广泉 丁广泉老师经常跟外国人一起表演相声,被称为“洋教头”。 我们是在劳动人民文化宫相识的。那年我十几岁,在文化宫小剧场的舞台上表演了一段相声,叫《今晚七点钟开始》。当时台下就座的,有我的师爷赵振铎先生,以及后来辅导过我创作的相声作家王存立老师、王增贤老师,这三位现在都已成为故人。 我当时模仿的是马三立先生的风格,由于岁数小招人喜欢,被称为“小马三立”。王存立先生是马三立先生的学生,还曾经带着我拜见过马老。 演出结束下台,相声演员史志坚把我拉到了丁广泉老师的面前。“认识吗?”那时候丁广泉老师的电视相声剧《破财招灾》刚在央视播完,丁老师势头正旺,我连连鞠躬,“认识认识,丁老师。”史志坚说,“丁老师特别喜欢你的表演,快留个丁老师的地址吧。” 介绍我认识丁老师的史志坚,是个非常不错的青年相声演员,后来还在全国业余电视相声大赛上拿过二等奖。可惜英年早逝,拔牙的时候心脏病发作走了,您说多可惜。 从那儿开始,我就隔一天到丁老师家去一趟,跟丁老师系统的学习相声。不但不收学费,还能享受一顿免费的美味午餐。 丁老师父母都是牛街的回民,他的父辈经营小吃生意,所以丁老师的厨艺非常好,做的爆肚儿、门钉肉饼香气四溢,让人吃不够。 每天上午学完段子,中午就坐在丁老师家不大的客厅里吃饭。丁老师喜欢喝酒,但是喝不多。他拿小酒杯喝着酒,跟我们聊着天,让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。 丁老师是个很会生活的人,家中常年腌着各种小菜,下酒、下饭都非常香。他的手艺不但能应付一日三餐,操办个酒席也没问题。他是侯宝林先生的弟子,那时候还不兴上饭馆吃饭哪,侯先生每回过生日,都是丁老师掌勺。去侯先生家吃饭的可都是真正的吃主儿,能把这帮人伺候美了,可见丁老师的厨艺非同小可。 丁老师的手特别巧,他家的家具都是他自己打的。侯耀文老师结婚时,很多家具都出自丁老师之手。 丁老师特别注重相声创作,那时候就要求我演自己创作的段子。后来我做了十年编剧,现在演的段子不少是原创,这都得意于丁老师的教诲,可以说让我受益终生。 丁老师不但教我学艺,还为我的前途操心。那时候他承包了煤矿文工团的曲艺队,让我做了曲艺队的学员,跟着四处演出,增长舞台经验。但是他又不愿意让我过早地放弃学业,所以亲自找到学校协商,给我保留学籍。 我记得清清楚楚,那是冬天,刮着挺大的风。丁老师跟我一起,从北城和平里他的住所,骑自行车来到了南城我们学校,跟老师拍着胸脯保证,“孩子交给我您就放心吧,保证让他有出息。” 名人来到学校,轰动一时,老师能不给面子吗?学校破天荒地决定,我这个学生可以不按时到校,不参加期中、期末的考试,只要结业考试能过关,就发给毕业文凭。 从学校出来,丁老师又来到我们家,跟我的父母见了面。父母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名人,显得很紧张。丁老师为了缓解气氛,自己从酒柜里拿出瓶“菊花白”酒,“就喝这个吧。”家里准备的菜非常简单,丁老师是个美食家,肯定吃得不解馋。但是他做出非常爱吃的样子,为的是让我父母开心。 从那儿之后,我就可以每天安心地跟丁老师学相声了。坚持了半年多,后来丁老师的相声队解散了,我又得上外面找饭辙去了,跟丁老师见面的机会也就少了。 前两年丁老师得了一场大病,医生几乎宣判了他的死刑。但是他又活了过来,身体完好如初,重新登台。他是积德行善之人,善有善报。 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,丁老师晚年的生活一定会非常快乐。 刘氏兄弟 提起刘洪溪这个名字,估计连相声爱好者都感觉陌生。他因为身体的缘故,已经退出江湖二十多年了。当年从事专业的时间也不长,大概四五年左右,其他时间都活跃在业余文艺舞台上。 他今年七十六岁,曾经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捧哏演员。其相声技艺跟现在许多著名老艺术家比起来,绝对不在其下。为什么没成名呢?命呗。 刘洪溪出生于北京天桥的艺人家庭,父亲刘醒民是天桥醒民京剧团的创始人,一个人能同时演奏多种乐器。母亲是中国最早的京剧女花脸,唱金派。 刘洪溪从小受家庭熏陶,酷爱相声艺术。十几岁的时候,拉洋片艺人大金牙劝他在天桥从事专业演出,但是刘洪溪生性追求稳妥,觉着挣死工资更踏实。于是他考入北京电子管厂当了工人,业余时间到文化宫演出。 后来成立了燕京曲艺团,他和弟弟刘洪沂一起加入,随团到全国各地演出,场面非常火爆,谁都不愿意在他们后面演。因为他们的节目太火爆,在他们后边演,要是节目质量差点儿,观众真不买账。 好景不长,没过几年燕京曲艺团解散,兄弟二人也各奔东西。刘洪沂老师在社会上漂着,各处演出,后来落到了北京曲艺团,在首届电视相声大奖赛上获得二等奖。刘洪溪老师考虑的是家里有两个孩子需要抚养,没固定收入不行,于是就回到电子管厂当了工人。 以刘洪溪的艺术造诣,如果跟刘洪沂一起四处演出,最后一起进北京曲艺团,一起参加比赛,肯定也能得奖,也能成为著名的专业相声演员。但是他选择去了工厂,结果只能等到第二年参加业余相声大赛,虽说作品很好,也得了奖,但是影响可就小多了。性格决定命运,他的性格太过保守,所以命运里也就没什么大的亮点。 丁广泉老师的相声队解散之后,我四处寻找演出机会。当时的崇文文化馆有个曲艺队,经常到京郊各地商演,我就参加了这个曲艺队。 刘洪溪老师也在这儿演出,那时候他和一个叫梁宝奇的业余演员表演双簧。 梁宝奇也是电子管厂的工人,是曲艺业余爱好者。前两年听说梁宝奇遭遇车祸,被外国人骑摩托车撞倒身亡。据说去世前两天,有人请他参加演出,他说了,“我演出干吗?我孩子都上班了,以后用不着钱啦!”这句话真应验了,几天之后他真用不着钱了。 那时候刘洪溪才四十多岁,就提前退休了。说起这提前退休,是他唯一做的一次大胆抉择。他得了业余二等奖之后,和单位请假,跟着保定一个草台班子演了一个月。挣了几千块钱,人家拿他们当明星似的捧着,感觉挺滋润。 刘洪溪一想,“这比上班挣得多多啦!我这辈子就因为优柔寡断失去了不少机会,这次一定得当机立断。”他痛痛快快地跟单位辞了职,准备跟着这个团大干几年。没想到等他辞职了,这个团也解散了,他跟梁宝奇两个人,又被搁在旱岸上了。 我喜欢刘洪溪老师表演的双簧。那时候的演员都比较保守,像双簧这种绝活儿,是不肯轻易传授给别人的。但是刘洪溪老师很开通,把我叫到他们家,一招一式地教我。 他在天桥长大,经常看双簧艺术家“大狗熊”的表演,所以教的双簧挺正宗。后来我跟付强去南方演出,语言沟通有障碍的时候,就拿出双簧来应付,场场火爆,给我们赚了不少钱。 刘洪溪老师的家道小康,夫人、女儿人都挺好,每次我去学相声,他都留我吃饭。他做炸酱面一绝,不但酱炸得好,放的菜码也齐全。他经过研究考证,说能够做菜码的菜一共有一百零八种。当然了,每回就选其中的几种,都凑齐了人就撑死了。 越是没干上这行的越是爱这行,我到刘洪溪老师家,他跟我聊的都是相声。就在花家地他那间不大的屋子里,一聊就是一天。在他们家吃两顿饭,等走的时候已经天黑了。那时候我对相声也是特别着迷,所以那间小屋成了我的精神家园。 刘老师还经常四处搜罗好的相声录音,和我一起欣赏。别瞧他说了那么多年相声,还是特别爱乐,听到精彩的包袱,乐得直不起腰来。 刘老师挂在嘴边的话就是,“有屁股不愁挨打,一定要多上节目。”有段相声叫《望子成龙》,他认为非常适合我表演。那是一九八几年,网络还不发达,必须得找着纸质的本子。他回忆起某人曾经演过这个段子,就骑车一个多小时找到人家。那个人也是好几年前演过这个节目,本子不知道收哪儿啦。他就逼着人家翻箱倒柜,最后终于找到了,纸都发黄了,已经破旧不堪。 刘老师如获至宝,又骑车赶到我家,把本子交给我。然后他就一直督促我上这个节目,还把我叫到他家去帮着排练。 刘洪溪老师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。记得我们一起到京郊演出,白天没事儿我上镇子闲逛,看到刘洪溪老师坐在路边乐得合不拢嘴。我问他:“您乐什么呀?”他举起一把鞋刷子,“比酒仙桥商场便宜三分钱!” 有一次我们跟着崇文曲艺队到京郊演出,午休的时候刘老师在剧场外睡觉,结果中风,半身不遂了。那年他还不到五十岁,只能忍痛告别舞台。 一个酷爱相声的人说话不利索了,这是多么大的打击呀!我们每次去家中探望,他一肚子话说不出来,只是掉眼泪。后来我们就不敢去了,怕他伤心。 刘洪溪老师知道自己是业余演员,我总跟着他不会有什么发展,又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弟弟,著名相声演员刘洪沂。 刘洪沂老师有教徒弟的瘾,做起示范来毫不惜力,累得四脖子汗流。我要是学不会他真着急,扯着脖子跟我喊。他是急脾气,恨不得把一肚子的本事一下儿都教给学生,这可就苦了学生,只要到了他家,就别想待着,除了吃饭就是排练。 刘洪沂老师的爱人过去是杂技团走钢丝的,岁数大了退役在家,除了做饭就是打麻将。她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,我们第一次到刘老师家的时候,她关着门在厨房做饭,我们走的时候没跟她打招呼,这下儿可给她惹急了,跟刘洪沂老师那儿吵了好几天。 刘洪沂老师偷着给我们支招儿,让我们跟她说了几句软话,这下儿她没脾气了,提着筐下楼了。不一会儿提上一大包羊肉片来,给大家改善伙食,吃涮羊肉。 刘洪沂老师的爱人比他还护着学生。有一次我跟他们两口子上长安商场,赶上服务员态度恶劣,我跟人吵了起来。从商场出来,他爱人跟他说:“孩子吵架,你也不帮忙?”这话都听着新鲜,哪儿有孩子吵架大人不劝,还帮着吵的? 刘洪沂老师解释:“我脸熟,人家都认识我。”这下儿把他爱人惹火了,“熟个茄子!你站这儿让大伙看看,你们谁认识他?” 刘老师的爱人在杂技团也是有名的心直口快,她要犯起脾气来,敢堵着团长办公室骂街。刘洪沂老师要是惹着她,甭管当着谁,她一点儿面子也不留。刘老师要是敢还嘴,她就敢动手。她练过踢毽儿,脚底功夫极好,一抬腿刘老师就得趴下。 别瞧她脾气不好,但是人要多好有多好。每次我们这些学生去她家里,她都忙前忙后的,做最好的饭菜给学生吃。 刘老师看我跟付强在社会上漂着,真替我们着急。正赶上国防科委成立演出队,刘老师托关系找路子,又帮着我们排练考试的节目。他的女儿已经是演出队的演员了,他让女儿带着我们去考试,我们终于成为了一名“业余专干”的演员。 从社会无业青年成为一名军人,国家管一辈子了,可以说是完成了我们人生中的一件大事。所以说刘老师是我生命中的一大贵人,没有他帮忙,我不知道还要在社会上漂多久。也许为了生计,我就彻底放弃了相声,做了一名工人。 我能靠着说相声买车买房,不能忘记刘老师的恩情。 孙涛 著名小品演员孙涛,比我大上几岁,长得却像我的晚辈。我认识他的时候我们俩都十几岁,那时候他就这模样,快三十年了一直没变,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保养的。 我跟他相识是在著名快板演员来宝刚老师家,如今来老师也走了。 我跟孙涛的关系并不密切,来往也不频繁,我连顿饭都没请他吃过,但他却是我的贵人,帮了我三次大忙。 第一次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,正跟付强一起在国防科工委演出队。付强犯口业得罪了领导,我们俩被人家轰了出来。刚刚安稳下来,马上又要变成无业游民,心情可想而知。这时候孙涛在南口的演出队,付强给他打电话求援,孙涛二话没说,让我们过去。 孙涛跟部队的领导关系非常好,先替我们说了一车的好话。我们过去考试那天,他又跟团里的演员们打好招呼,“甭管这俩人说什么,你们都哈哈大笑。”我们俩往排练厅一站,还没说话呢,笑声就响了起来。领导一瞧,这俩是人才呀,留下! 就这样儿,我们俩又成了国家的人。刚到团里,让我和一个舞蹈演员同住一间屋。那个演员正闹皮肤病,孙涛当时是住单间的,他担心我被传染,让我搬到他的宿舍住。 我爱喝酒,孙涛那时候没有酒量,但是还想陪我。硬挺着喝了半瓶啤酒,跑到门口全吐了出来。 孙涛看我们待着挺无聊,还带我们到南口的街上闲逛。南口有家录像厅,就是一个小黑屋,几个小板凳,坐的都是民工之类的人。孙涛掏钱买票请我们看录像,一个十几寸的彩电,放的是香港武打片儿。我觉着屋里太憋屈,恨不得马上离开。再一瞧孙涛,坐在头一排的小马扎上,上身笔直,完全被剧情吸引,已经到了忘我的境界。 后来孙涛上了春晚,成了大腕儿,我们的联系就少了。几年前的一天,孙涛突然给我打电话:“我给春晚弄了个小品,里面有个角色挺适合你,你愿意演吗?”上春晚是相声演员提高价码、增加知名度的捷径,傻子都不会拒绝。 我曾经编过两段单口相声冲击春晚,都没有成功,这次跟着孙涛上了春晚,在全国观众面前露了一回脸。上春晚对相声演员来说,是质的飞跃,是档次的提升,这个梦想是孙涛帮我实现的。 事后我送给孙涛一个蜜蜡手串儿作为答谢,他说什么也不要。他说了,“咱们是兄弟,咱们的友谊是纯洁的,我要你的东西就变味儿了。”他把那个手串转送给了小品的作者,而且一再跟人家说,“是清平送你的。”足见其良苦用心。 两年前的一天,孙涛又来电话了。“贵州卫视要做个脱口秀节目,找到了我。我现在拍戏挺忙,没时间做电视节目,我推荐你去。” 我当时在北京台有档栏目叫《脱口而出》,但那毕竟不上星,全国人民还看不到。能够在卫视有一档节目,可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。 这个节目叫《非常欢乐》,一直到现在还在贵州卫视播出。它不但让我在全国增加了知名度,每年还给我带来不少的收入。 这个馅饼不是天上掉下来的,是孙涛送给我的。 孙涛帮了我三次大忙,我却连顿饭都没请过他。有时候我就想,是不是上辈子我帮过他什么忙,这辈子他来报答我呢? 我人生中遇到过的贵人还有很多,能走到今天,离不开他们的支持。限于时间和篇幅,以及某些特殊原因,我只能先把这几位写在纸上。剩下的那些位,我都深深记在心中了。 第三章 活着 人生似乎是有定数的,比如说吃东西,人这一辈子该吃多少东西,那都是有定量的。你前半生把定量都给吃完了,后半生就没的吃了。您现在要是身体正常,能够享受各种美味,真是挺幸福的事儿,但一定要吸取我的教训,不要过量。细水长流,多吃几年。 1.一醉二十年 跟相声圈儿里的老人儿提到方清平,没人夸我会说相声,也没人说我能写东西。第一句话肯定跟您说,“方清平,葛着呢!”第二句话就是,“方清平,那是真能喝酒!” “葛”,可能跟童年家庭不和睦,造成的性格缺陷有关系。爱喝酒呢,跟这也有关系。这可不是找辙,酒能使人心中温暖,安全,放松。爱喝酒的人,绝不是自甘堕落的人,他们都是渴望友情、渴望亲情、渴望爱情的人。 十八岁 我家里没喝酒的人,说相声之前也从没参加过酒局。十六七岁的时候从学校出来,每天到丁广泉(洋教头)老师家学相声,跟着煤矿文工团四处演出,丁老师顿顿喝酒,我还是滴酒不沾。 快到十八岁的时候,丁老师的相声队解散了,我没地方去,天天跟着师叔李方芝混。他也是“三无人员”——没工作,没收入,没老婆。 我们白天在后海一带转悠,看哪儿聚集的人比较多,师叔就用脚在地下画个圈儿,“这儿就是工人体育场,”我们便开始说相声。没人听拉倒,就当排练。听的人多了,就跟大伙儿要点饭钱。 晚上回到师叔的家——大杂院里的一间十平米的小屋。里面连正经的床都没有,用钢筋焊了两个架子,支着块床板。师叔坐在露海绵的沙发上,喝着二锅头,吃着煮花生,畅谈着远大的理想,“我要组穴,咱上全国各地巡演,上香港,上台湾,上美国……” 我听得兴起,端起师叔的杯子,喝了一大口。啊!我眼前出现了购票的观众,还出现了在台上连连谢幕的我…… 从那儿之后,我就爱上酒了。 这时候我刚满十八岁。 头回醉 第一次喝醉是在十九岁,刚到部队业余宣传队不久。那时候还没住宾馆哪,住在郊区一个废掉的研究所里。四周都是庄稼地,院子里长满了蒿草。周末也不让回家,大铁门一关,挺无聊的。这要是没当兵的时候,我早四九城儿转悠去了。屋里也没电视,实在想不起来干什么了,我就想起了酒。 从铁门翻出去,到庄稼地旁边的一个饭馆儿里买了瓶酒,是六十五度的二锅头。心里想着,花同样的钱,买度数高的划算,就买了度数最高的。 回到房间,拿出早晨起来打饭留下的小葱拌豆腐,喝了两口,感觉没劲。叫了到部队刚交的女友,边喝边聊,有感觉了。 这之前的一年多,我一直在社会上漂着。打零工,摆地摊儿演出,跟着草台班子走穴,心里很迷茫,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靠说相声吃饭。到部队踏实了,成了国家的人,能靠说相声挣钱养活自己,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。再有个女孩儿陪着,越喝口儿越大。最后一口下去,直接瘫到了床上。 第一次喝醉,脑子很清醒,也没吐,就是身体不听使唤。估计是小脑酒量不行,大脑还没醉呢。从那儿之后总结出个经验——只要酒桌上有女孩儿,一定要注意控制量,因为很容易喝高喽。 永远的南口 1990年开春,从国防科工委出来,到了南口。虽说各方面条件差了,但是活得更滋润了,因为有了几个酒友。跟我最好的是吴亚梦,演小品的,我们俩住上下铺。 部队大院儿门口儿有一溜儿低矮的平房(因为房子比路面低),有一间平房的窗户上吊个灯泡儿,挂个破木板子,写着“军人服务社”。其实跟部队没关系,开小卖部的人叫老包,挺会做生意。营房不让喝酒呀,你上他那儿买酒、买花生米,就可以在他屋里喝。他帮你放哨儿,有当官的过来给你使眼色。你买方便面他还帮着泡,那时候很少见桶面,都是袋装的,他给你提供饭盆儿、筷子,还免费给你倒醋。遇上老主顾,甚至给你点两滴香油。 估计老包现在已经是大老板了,因为他太有经营头脑了。这个小卖部成了战士们的兰桂坊,每天晚上挤满了人。尤其是冬天的晚上,炉火正旺,喝着小酒,看着柜台上那黑白电视,感觉就是坐在现在的三里屯啦!我跟吴亚梦也是那儿的常客,今天你请我,明天我请你,那点儿可怜的津贴都进了老包的钱箱子。 赶上月初发津贴,我们屋的四个人(还有付强、胡诚)会改善一下儿伙食,下回馆子。部队大院有个饭馆,也是承包给军官家属的,我们一般去那儿。每回去就固定的点四个菜,锅巴肉片、水煮肉片、鱼香肉丝、宫保鸡丁,都是又解馋、量又大、又便宜的。 我们俩喝酒,付强跟胡诚吃菜。我们俩发现,等我们吃主食的时候,菜已经被他们吃光了,我们只能用水煮肉片的汤泡米饭。以后再下饭馆儿,我们就不和他们一起了,只找喝酒的战友。 南口镇上有家“聚龙餐厅”,号称南口镇厨艺最好的餐厅,口碑极佳。赶上哪个战友老家寄来笔“巨款”,或者谁要调动了、复员了,就请大伙上那儿大喝一顿。那可真开了洋荤,每道菜是每道菜的味儿,肯定不醉不归。 想天天在外头吃,肯定没那么多钱。平常我们大多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装装样子,偷偷把饭带回宿舍(部队是不允许把饭带回宿舍的),然后喝酒。我喝多了有个保留曲目,就是躺在自己睡的上铺,模仿政委讲话。由于我模仿得惟妙惟肖,总能赢得阵阵笑声。 这天奇怪,我模仿了半天也没人笑。我从上铺探头一看,头当时就大了——政委就站在屋子中间。 从此,政委严查在宿舍喝酒,我们只能转移战场。营房墙外头是公路,公路旁边有个饺子馆,是专门供开大货车的司机吃饭的地方。每天我们俩端着食堂打的饭菜,带着酒到这里,再要个凉菜喝酒。 到月底津贴花光了,连凉菜都不要了,端着饭菜带着酒来,就用他这座位。老板冲着我们直瞪眼,但是不敢发火。他知道,要是得罪了我们,半夜会有砖头飞进来的。 有一个冬天的晚上,我跟吴亚梦正在大车店喝酒。旁边有几个开大车运石灰的民工,灰头土脸,喝得兴起。突然停电了,老板端个蜡烛出来,几个民工热烈鼓掌,其中一个又瘦又矮又脏的小老头儿用浓重的山西口音说,“咱们开个烛光晚会吧。” 这句话跟当时的环境以及他的身份极不协调,我们俩乐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。 部队大院后边是采石场,有一回我跟团里一个跳舞的男孩到石子堆上喝酒,喝着喝着石子堆滑坡,把我埋在了里边。幸亏那个男孩及时喊人,把我救了出来,要不然我就被活埋了。 还有一次遇险是喝完酒一时兴起,爬到了部队大院的大烟囱上边。从底下看烟囱不算高,站在上边往下一看,妈呀,这么高呀?吓得不敢下来啦!那一刻我觉着狼牙山五壮士太勇敢了,搁我肯定不敢跳。 风一吹烟囱开始晃,也许是我自己的感觉。我腿都软了,还产生了强烈的尿意。演出队的人组成拉拉队,在大家鼓励声中,我像个狗熊似的爬了下来。 去年拍戏又去了南口,我们吃饭的那条小街一点儿没变样儿,还是八九十年代我们喝酒时候的样子。透过一家儿饭馆的玻璃,我看到几个战士正在喝酒,他们跟我们当年一样,穷并快乐着…… 燕山酒徒 从部队复员到燕山艺术团。山沟里没什么业余生活,喝酒成了唯一的娱乐活动。我喜欢在露天喝,喝多长时间都没人轰你。 冬天在马路边吃羊肉串儿,给你个小炉子,里边放点儿碳。边吃边烤,还能取暖,还能热酒,越喝越有感觉。 有一回到濮阳油田演出,跟濮阳艺术团的唢呐演员张建亚(现在重庆开公司)露天吃羊肉串儿,喝着喝着一抬头,烤羊肉串儿的炉子不见了,换了个大铁锅,老板正在炸油条。原来已经卖上早点了,没关系,我们要了两根儿油条,接着喝。 夏天的燕山石化颇为热闹,到处是大排档,一摆就是几十张桌子。那的人们晚上没地方去,要盘煮花生,要个拍黄瓜,喝酒聊天,花钱不多,还挺享受。 都是一个公司的人,差不多都半熟脸。经常是喝着喝着,老板端一扎啤酒过来,“那桌给你点的。”你再要个菜给那桌送过去,就为增加点儿气氛。 像我们喝白酒的,一次喝不完,跟老板要支笔,在酒瓶上写好自己的名字,下回来接着喝。如果到的这家饭馆儿自己没有存酒,又不愿意开一瓶整的,也没关系,上柜台那儿查去,看哪个瓶子上的名字自己认识,倒半杯。 写作与喝酒 从三十岁到四十岁这十年,我的人生大事只有两件——写作与喝酒。估计就在这段时间,我真正的形成了酒精依赖。 我当了专业编剧,用不着整天惦记着赶火车、赶飞机了,也用不着考虑什么时候必须清醒,登台演出了。时间完全由自己支配,写累了喝酒,酒醒了写作。 当编剧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。写的东西肯定是老板感兴趣的,但不见得是你感兴趣的。有时候脑子里什么灵感都没有,坐在电脑前边凑字儿。当演员签了合同是件高兴的事儿,意味着挣钱。当编剧签合同之后悲欣交集,欣喜的是能挣钱了,悲的是再也没有清闲时光了。人家天天催稿,就算有个时装模特请你喝酒,也喝不踏实。 尤其是写情景喜剧,都是边写边拍。现场等米下锅,你的本子写不出来,现场就要停工。老板给你打电话不停地央求,“快出本子吧,一天几万块钱呀。”这种央求比骂你还难受,让你深感责任重大。 所以我从早上五六点就起来写作,写到下午四五点完成一集。把本子发出去,如释重负,再也不想本子的事儿了,必须彻底的放松,迫不及待地联系人喝酒。那时候一个晚上可以喝几场,转战北京各地,先是饭店的宴会,然后是去歌厅喝啤酒,从歌厅出来再到地摊儿接着喝,不喝醉了对不起白天的辛苦。 到东北给“本山快乐营”写本子,刘流老师很体贴编剧的辛苦,专门托熟人给弄了北大荒的烧酒。六十多度的,第二天不上头,不恶心。 我白天写剧本,晚上拿着烧酒到地摊儿去喝。正值夏天,地摊上每个吃饭的都光着膀子,这个胳膊上文条龙,那人肩膀上刺条虎。这个说着,“我有枪。”那个说着,“我有三条人命。”让人有点儿恍惚了,感觉是威虎山聚会。 其实你不用害怕,他们跟我一样,工作太累,上这儿放松一下儿而已。 喝酒误事 四十岁重返舞台,还保留着做编剧时候的习惯,想喝就喝,这可就耽误事儿了。有一回上榆林演出,万人体育场。演出之前当地几个生意人请客,我喝多了。上台之后说了一分钟就下来了,后面节目的演员还没准备好。场子又大,主持人拿着麦克满场追我,求我再说五分钟。 我有个徒弟叫张鑫,北京台导演,请我上他的栏目录制节目。我头天晚上喝了大酒,第二天早晨起不来了。反正是自己徒弟,好说话,“我喝多了,去不了啦!”他那儿可不好交代呀,制片人都快抽他啦!他用欲哭的语气给我打电话,“师父,您不来就出大事儿啦!”我这才爬起来赶过去。 有回录制央视王晓导演的节目,我也是头天喝多了,上午起不来。录制现场,王导问,“方清平怎么还不来?”白凯南答,“估计喝多了。”王导说,“喝多了他也不敢耽误录像呀。”贾玲说,“上回北京台录像,他就因为喝多了没去。”王导说,“中央台他不会。”二人转演员郭金杰跑过来说,“方清平给我打电话,说来不了。” 王导跟郭金杰急了,“谁让你批准他不来的?”郭金杰有苦说不出,“是他自己不来的,怎么是我批呢?”只得打电话,央求我赶紧过去。 喝酒伤身 三十岁的时候,我还住在燕山石化单身宿舍。有一天晚上,足部突然剧痛难忍。一宿煎熬之后,早晨到燕山医院。燕山医院的大夫水平有限,也不怎么负责,说是丹毒。连着输了几天的消炎液,越输越疼。 廉春明老师有痛风,久病成医,“你验验尿酸去吧。”到医院一抽血,大夫说了,“痛风!以后别喝酒了,别吃卤煮火烧、爆肚了。”当时我的心就凉了,这都是我的最爱呀! 连着很长时间没喝酒,心情有点儿抑郁。后来实在憋不住了,又开喝了,就这样喝了疼,疼了停,停一阵儿不疼了,接着喝。 这期间身体状况越来越差,各项指标越来越高。一直到2015年的年后,又喝了几天大酒,感觉浑身难受。我有个哥们刘海洋,是个医生。他给我联系好病房单间,强迫我住院。到医院一化验,他跟我说,“哥呀,再喝就喝死了。” 从那天开始,我发誓,“要命吧,别要酒啦!” 戒酒 说起我戒酒的历程,其实挺艰难的。媳妇儿打嫁给我那天起,就跟我说,“你要是喝死了,我怎么办?咱们将来的孩子怎么办?你爸爸怎么办?”我心里明白,“这些都不好办,但是最不好办的,是我喝死了,我怎么办?” 主持人王为念老师曾经流着泪对我说,“为了能多给大伙说几年相声,别喝了。” 我真的不喝了,坚持一个月。某个场合,看大伙都举杯,心里痒痒了。“喝一回,应该对身体没什么伤害。”这一松口儿可就不是一杯了,最少半瓶。 回家媳妇儿急了,“你不要命了?”我还有的说,“就那谁,比我身体还差呢,人家照样儿喝!” 第二天后悔呀,“我怎么又喝酒了?”心里特别沮丧,怎么消除这种沮丧呢?接着喝呗!恶性循环,天天就得在酒醉的状态里,出不来了。连着醉五六天,直到身体也受不了啦,精神也抑郁了,这才停下来。 每回停酒,我都感觉从地狱归来,心中无限感慨,“不喝酒的感觉真好。”停了一个多月,又开喝! 媳妇儿为了让我戒酒,什么办法都想过了。有个偏方,用白酒泡活黄鳝,下回一端酒杯就想起黄鳝,一恶心就不喝了。对我无效,我中酒毒太深,只要是酒就行,甭说泡黄鳝了,泡癞蛤蟆我都喝得下去。 有位大师跟媳妇儿说了,“他身上有东西,是个喝酒喝死的老头儿。每回不是他喝酒,是那老头儿喝那。你做做酒供,让那老头儿喝好了,就不害他了。” 我媳妇儿每天买十瓶二锅头,天天在厨房点火,弄得我们家跟桑拿箱似的。连着烧了十天,一百瓶酒烧完了。 我做了个梦,梦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,围着点酒的蓝火苗子跳舞。不知道是火供显灵了,还是条件反射。 估计我身上那老头儿酒量太大,一百瓶二锅头满足不了他,我还接着喝。媳妇儿又下狠招儿,偷着把我手机里所有酒友的电话都拉黑,然后删掉。 找不着电话号码可以问别人呀,还是出去喝。好几回喝到找不着家,给媳妇儿打电话,“我旁边有个建筑,是某某某,你快来。”媳妇儿赶紧开着车来接我。 晚上我出去喝酒,怕媳妇儿骚扰,手机关机。媳妇儿就挨个给酒友打电话问,再找不着我,就去我常喝酒的地方,从饭馆找到酒吧,从工体找到后海,真是太不容易了。 直到我住院那天,我的医生朋友拿着化验单,指着上面的箭头跟我说,“哥,再喝真死了。”我突然顿悟了,一切钱呀、名呀、包括酒呀,都是瞎掰,活着最好。 为了戒酒,我练书法,读佛经。四大佛教名山,每座山去了两三次。现在我的感受就是,不喝酒真好。 致酒友 二锅头陪伴我走了小三十年的人生之路。它给我带来了快乐,帮我结交了朋友,每当孤寂、苦闷、失落、迷惘的时候,几杯酒下肚,烦恼全无。 它也毁坏了我的身体,耽误了我很多时光。每天清晨酒醒,还给我带来了无限的懊悔。 我不恨酒,也不再爱酒。 以前不喝酒不好,现在再喝酒不行。 喝酒伤了身,也带来了快乐,功过相等。喝酒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,是你怎么做的事。有得有失,该不该喝,全靠自己权衡利弊。 我希望各位亲爱的酒友,通过我的故事,想想您自己——现在是接着喝,还是该放下酒杯呢? 放下酒杯的,祝您身体健康。 接着喝酒的,祝您心情愉快……估计您愉快了,您家人就该郁闷了。 2.酒友 酒友跟酒肉朋友是两码事。酒肉朋友,就是没事了凑到一起吃吃喝喝,互相吹嘘拍马而已。别瞧喝酒的时候聊得火热,感觉哪个人都能为你两肋插刀,真遇到点儿难处了,别指望他们能帮你。他们求你什么事儿,你也是能帮就帮,不能帮拉倒。 他们在酒桌上说的话你别当真,“某某某是我大哥……跟我说呀,我一句话的事儿……你跟他提我,吓死他……”诸如此类的话,只停留在酒桌上,出了饭馆儿这门儿就作废。真有事儿的时候你找到他,他绝对跟你说,“……这两天我大哥出国了……我认识那领导出了点儿事儿……千万别跟他提我,我们哥俩最近闹别扭呢……” 这种酒肉朋友并非一无是处,至少他在酒桌上给你带来了快感,让你为自己拥有这么多有门路、交际广的朋友而自豪。他们口头儿上对你的忠诚,让你短时期地感受到了无限的温暖。那一刻你感觉今后的道路畅通无阻,一片光明。 酒肉朋友还有一个用处,就是你宴请新朋友的时候,请他们作陪。你的新朋友肯定对你高看一眼,“某某某认识这么多手眼通天的人那?关系还都不分彼此,佩服!” 等他们吹累了的时候,你也可以瞅准机会,胡说八道一番。反正都是酒桌上的话,也不用负责任,还可以增加自信和自尊。在现实生活中碰壁、摔跟头、受了伤害,在酒桌上吹嘘一下自己的正能量,可以疗伤,可以减压,可以在精神上战胜那些欺负过自己的人,我管这叫酒桌上的阿Q精神。 酒肉朋友 我在某城市写剧本,制片人就认识一帮酒肉朋友。我刚到的第一天,就跟我说,“今天宴请方老师,在省内部餐厅,不对外的。”到了地方一看,破桌子烂板凳,灯光昏暗,估计省领导的司机都嫌这儿脏。 菜总共就上了四个大盘子,都是以土豆、粉条一类食材做成的炖菜,齁儿咸。制片人嘴里一说,这可就不是一般的菜了,这都是有故事的特色菜,每道菜里有很多讲究,是当地迎宾的必备菜。 喝的酒是白瓷瓶的,酒瓶上贴着张白纸,印着两个红字——“特供”。制片人说了,这是中央专门为省领导特供的茅台,都是三十年窖藏,市场价十万一瓶。我当时就判断出来,他说的是瞎话。他要是真舍得拿出十万块钱一瓶的酒,绝对不会就让我们吃四个菜。 制片人开始介绍到场的各位嘉宾,都是省市级的领导,还有一位书法家、一位易经专家,一位武术大师。他介绍完每一个人的头衔之后,在场的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地称赞,“这可真是大领导”“这可真是大师”。 后来我知道了,他说那头衔都是生安上去的,比如在政府大院食堂炒菜,他就说成是管生活的副省长。没事儿爱给人看看手相的那位,就成了易经专家。那武术大师更是什么都不会,就在电视台武术节目中当过一年的生活制片。 酒过三巡,坐在正中间的、最受尊敬的、白发苍苍的一位“省级领导”讲话了(后来我闹明白,他媳妇儿的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在省政府当干事,所以大伙把他包装成省级领导),所有的人都很入戏,马上放下手里的碗筷,挺直上身,洗耳恭听。 “省级领导”说话低沉而有分量,“我们去北京,住的都是内部招待所,专门招待省级领导的。服务员以为我们没背景呢,对我们挺冷淡,当时我就把桌子给掀翻了。那种地方谁敢闹事呀?我就不怕!我破口大骂,谁劝我都不管用。” 众人异口同声,“后来呢?” “后来服务员把警察叫来,给我押送回来啦!” 众人泄气了,这算什么本事呀?这位“省级领导”喝多了,把实话说出来了。 制片人怕我明白过来,赶紧灌我酒。“来来来,方老师,我敬你一杯。” “我真喝不动了。” “换啤酒。” “我有痛风。”我这句话仿佛是凝固剂,现场死一般沉静,每个人的眼睛都放出奇异的光彩。我有些茫然了,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。 “哎呀,他命好。”制片人此言一出,众人连连附和。现场两人一组,互相交流眼神,充分肯定制片人的话。制片人一指席中的武术大师,“大师研制出了一种中药,专治痛风。”大师转身从自己的双肩背书包里拿出个医院输液的瓶子,里面灌的都是中药汤子。“喝下去!” 我举起玻璃瓶子一饮而尽。制片人给我倒上一杯啤酒,“干!”我还是有点儿含糊,制片人说了,“喝了大师的药,啤酒随便喝,海鲜随便吃!服务员,上海鲜!”马上有人拦阻,“大哥,海鲜没特色,上一锅羊杂碎吧。” 服务员端上一砂锅羊杂碎,制片人说了,“吃吧!”我犹豫着不敢下筷子,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起了大师的先进事迹。这个说某某同学,那个说某某亲戚,都是严重的痛风患者,吃了大师的药之后,现在是天天喝大酒,吃海鲜,什么事儿都没有。 我听众人说得如此真切,那就别客气了。啤酒、羊杂碎一通儿招呼,第二天早晨痛风就犯了,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。 制片人、大师、“省级领导”等人的关系,就是酒肉朋友。如果没有这些酒肉朋友,吃着土豆、粉条,喝着劣质白酒,宴会肯定会很无聊。酒肉朋友是生活中的调味剂,增加了生活的色彩。 “文艺青年”白叔 我所说的酒友,不是酒肉朋友。我说的酒友,你几天不跟他一起喝酒了,就会想他,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喝两杯。不见得多好的餐厅,有时候两个人找个街边小馆儿,就能喝得神仙一般。 你遇到什么好事儿,比如挣了笔大钱,上了个新栏目,约他喝酒庆祝,他会由衷地替你高兴,绝对不会嫉妒。你遇上什么挫折,约他喝酒诉苦,他就像自己身处困境一样,沮丧、悲伤。你要是办了什么错事儿,无法消除内心的悔恨,他会安慰你,“这有什么呀?我办那事儿比你还丢人呢。”白叔就是我这样的酒友。 白叔是中国煤矿文工团著名的词作家,比我大二十岁。1976年四五运动的时候,正是热血青年的他到天安门广场念诗,结果被造反派关押。他在小黑屋里唱“大海航行靠舵手”,看押他的造反派嫌吵,抽了他一个嘴巴。 他向造反派头头揭发,“我唱歌颂毛主席的歌曲,他大嘴巴抽我。”看押他的那个人马上成了反革命,跟他关在一起。那个人发自内心地跟他说:“你丫太孙子了。”白叔也真诚地说:“谁让你丫打我啊!” 后来白叔成了著名的词作家,刘欢、李娜等老牌明星都唱过他写的歌。白叔酷爱相声和快板儿,经常写个段子念给我们听,自己乐得喘不上气来,而听的人却异常地冷静。喝到兴头儿上,白叔也会扯着脖子唱段儿快板儿。他认为自己唱的快板儿很地道,遇上专业的快板儿演员,他都敢跟人家PK。其实,唱得真不怎么样。 白叔年轻时候,总跟一帮当时先锋的诗人、作家泡小酒馆儿,什么北岛呀、王小波呀。这些人也没什么钱,菜就是一盘花生米,酒就是散打的白酒、啤酒。各人付各人的账,谁也没钱请客。 偶尔有谁挣到稿费了,“我请大伙儿上二楼。”引来一片欢呼。二楼环境相对优雅,还有炒菜卖。可上了二楼还是不点炒菜,煮花生变成炸花生,一毛三一两的白酒换成一毛六一两的,仅此而已。那时候的人穷,但是快乐。 我曾向白叔请教过写诗的技巧,他向我传授秘笈,“某诗人跟我说过,写诗就是胡说八道,假装疯魔。”我不知道这是酒后吐真言,还是酒后失言。 白叔江湖人称“白加啤”。吃饭的时候喝白酒,平常喝啤酒,基本上不喝不含酒精的任何液体。我们一起给电视台撰稿的时候,住的都是高档宾馆。宾馆里的啤酒太贵,白叔第一件工作,就是在宾馆附近找个小卖部,买一箱啤酒扛上来。写东西的时候,开作品讨论会的时候,白叔都在一瓶接一瓶地喝啤酒。到了吃饭时间,白叔会说,“喝点儿去吧。”到餐厅喝白酒,才算是真正的喝酒。 有一阵白叔脚疼,医生怀疑他是痛风,不让他喝啤酒了。医生给他抽了血,让他等化验结果。连着两天白叔都垂头丧气,第三天突然打电话约我喝酒,举起啤酒杯跟我说:“结果出来了,我不是痛风,咱得好好庆祝一下!” 那时候的高档酒店还不欢迎老百姓自由出入。白叔穿着一般,每次回酒店都要遭受保安盘查。白叔急了,立马到燕莎花几千块钱买了一件大斗篷,没想到,人家更不让他进了,以为是超人归来呢。 白叔喝酒爱划拳,每次都在酒桌上主动提议:“划两拳?”要是赶上身边的人都不会划拳,白叔还是不甘心,“石头、剪刀、布会吧?” 有一回,白叔挣了笔稿费,要请我上高档餐厅喝酒。我事先提醒,那儿可不能划拳。约好晚上吃饭,下午白叔上我们家找我来了,“咱划两拳。” “下午我不想喝酒。” “不喝酒,光划拳。” “那多没意思呀!” 白叔掏出个小本儿来,“咱先记上账,晚上喝酒。” 白叔认真地写上我们俩的名字,然后开始划拳,谁输了就在名字后面划一道儿。晚上到了餐厅,掏出账本儿,按上面“正”字儿的多少喝酒。白叔是个豪爽的人。有一回我、白叔跟廉春明老师在大三元吃饭,白叔抢着结账。廉老师让我抱住白叔,他买了单。事后白叔很不好意思,“应该我花钱,你非抱着我。”我说。“您要真想埋单,我也抱不住您呀。” 白叔也不总大方,有时候去饭馆儿跟服务员说,“给我来一串儿羊肉串,一瓶啤酒。”弄得服务员都懒得搭理他。有时候喝高兴了,掏出一百块钱给服务员当小费。 有一回我作品获奖,白叔请我喝酒,还拿出自己的一千块私房钱给我发奖金。我知道白叔藏点儿私房钱不容易,死活不要,白叔把钱放到地上,转身就走。 过了几天白叔约我喝酒,一杯下肚眼泪就下来了,“我藏在抽屉下边的存折,让我媳妇儿搜走啦!这是我全部的私房钱呀,你说她怎么发现的呢?女人太狠毒啦!”我赶紧拿出一千块钱,“这是上次您给我那奖金,还给您。” 歌手王亚民是我的铁哥们儿,他因为没有新歌唱而发愁。我托白叔给亚民写了首歌词,说好稿费从优。白叔写完之后,我拿给亚民一看,词句太文雅,不适合他的风格,就没采用。 既然没用,我就不能让亚民掏钱给白叔了,但是我也不能让白叔白写这词儿,拿不到稿费呀?既然两边都是朋友,于是我就自己拿了两千块钱交给白叔,“这是亚民给您的,歌词他觉着不错,准备找人谱曲呢。” 后来亚民偶遇白叔,白叔说,“谢谢你给我那两千块钱。”亚民傻了,“我什么时候给您钱啦?”白叔这才知道这钱是我掏的。我在白叔心目中的形象从此高大了许多,这两千块钱我花值了。 白叔偶尔还会多愁善感。有一回我俩在马甸桥西北角喝酒,那时候正是秋天,挺凉快,我俩把桌子抬出来,在饭馆儿门口喝。一片树叶飘落,白叔叹口气,“一叶落地即为秋呀!” 白叔还是个民族自尊心很强的人。有一回开作品研讨会,一位礼仪专家大谈外国人如何讲究礼仪。我觉着人家说得没错儿,现在外国人就是比中国人注重礼仪。白叔拍案而起,讲了一个小时中国的传统礼仪,把那位专家教训得连头也不敢抬。 酒给白叔带来了快乐,也伤害了他的身体,如今白叔每周到中日医院透析三次。中日医院门口儿有家川菜馆,白叔办了张卡,每天透析完就到那儿喝一个小二锅头、两瓶啤酒。他说了,“毒素透出去了,喝多少酒都没事儿。”还跟我说,“我跟你没什么区别,就是每礼拜比你多透几回。” 白叔很关心我,前一阵儿我住了两个星期的医院,他还到医院看我。透析的间隙他去了一趟四川,觉着麻辣兔头不错,专门儿买了一大包带回来给我吃。 按说透析就不能喝酒了,但是我从来不劝他戒酒。没有了酒,白叔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? 酒神丁大个 好酒之人分几种。 一种是酒神。赶上酒局了,喝上三斤二斤的,脸不变色心不跳。丁大个就是酒神,我亲眼见他喝过满满一海碗二锅头,足够二斤,谈笑风生,没有任何异常反应。 一种是酒虫。甭管是不是饭点儿,有没有酒局,想起来就喝点儿。丁大个就是酒虫,平常桌子上随时摆着酒瓶子跟酒盅儿,没事儿坐那儿拿酒当茶喝。出门儿的时候怀里揣着小酒瓶,馋了就掏出来喝两口。 一种是酒鬼。不喝正好儿,一喝就多。有的人喝多了就哭,有的人喝多了爱抬杠,还有的人越喝越真诚。我曾见过两个喝多了的,一个北京人,一个广东人。两个人坐在酒店门口儿的台阶上,北京人说,“北京有事儿你找我。”广东人说,“广东有事儿你找我。”就这两句话,俩人一直说到天亮。丁大个不属于酒鬼,因为我就没见他喝酒失态过。 说了半天,丁大个是何许人也? 白叔是文人,丁大个是浑人。一米九零的个子,虎背熊腰。最早在古建队当瓦匠,会砖雕,曾经参与过故宫的修复工作。 他天生就不是本分人,改革开放之后,很多人辞职下海。80年代初,他也辞职了。不过他没本钱做生意,于是就在海淀区某大学门口儿支摊儿卖起了馄饨。 丁叔的爷爷解放前就在白塔寺卖馄饨,他这馄饨保持着老北京的传统风味,火爆一时。就连警察、城管等人下夜班儿,都去他那儿吃馄饨。丁叔天生就是个外场人,因此结实了不少官面儿上的朋友。 那时候社会治安还不是特别好,摆摊儿卖小吃难免遇上闹事儿不给钱的。丁叔样子挺凶,人高马大,上他这儿闹事儿的不多。但是旁边有那妇女摊主不行啊,总有人去捣乱。丁叔热心肠,只要旁边的摊主向他求救,他是该出手时就出手。 要说丁叔打架也没什么技巧,第一敢下手,第二身大力不亏。打着打着还就打出名气来了,很多地面儿上混的人都专门儿上他这吃馄饨,就为跟他交朋友。丁叔挺仗义,即便跟他动过手儿的人他也不记仇,不打不成交嘛。就这样朋友越来越多,在海淀一带出了名儿。 丁叔卖馄饨积累了资金,也积攒了人气,于是在北京的甘家口租了个百十平米的门脸儿,开起了饭馆儿,专卖老北京炸酱面。 那是北京最早卖炸酱面的饭馆儿,还收粮票儿呢。您吃过凉拌萝卜片吧?告诉您吧,这道菜就是丁叔研发出来的。厨师做凉拌萝卜丝儿,得把水萝卜的皮削下来扔掉。他觉着扔了可惜,就把萝卜皮洗干净了用盐一腌,然后倒点儿醋当下酒菜儿卖,客人还挺欢迎。 人艺的很多老艺术家,都是他那儿的常客,包括后来当了文化部部长的英若诚老先生。相声演员去的就更多了,马季先生、侯耀文先生、冯巩先生…… 我二十多岁的时候,年轻气盛,跟人打架闯了祸,被关在了某派出所。我师父托到孟凡贵,孟凡贵找到丁大个。那一片儿正是丁大个的地盘儿,他找到当事者,三言五语,事情过去了。 从此我跟丁大个成了酒友,经常过去找他喝酒。甘家口那时候叫新疆村,有很多新疆饭馆儿,我跟丁大个吃他店里的饭菜吃腻了,就去新疆饭馆吃烤羊油,就是把羊尾巴油串成串儿烤,简直太香了。不过这种吃法太不健康了,为我们的身体埋下了隐患。 常言说“福无双至,祸不单行”,这句老话儿在丁大个身上应验了。甘家口扩建街道,丁大个的饭馆拆迁,给了二十五万的补偿款。他放在吉普车的后备箱里,结果被人砸车偷走了。肯定是熟人干的,但就是找不着这个人。 钱丢了心烦,到大排档喝酒去,跟几个小痞子发生了口角。本地的痞子都认识他,这几个是刚过来混的,跟他动起手来。他一个人空手对六个拿刀的小伙子,结果身中几刀。丁大个不含糊,愣自己开车去甘家口医院看的病。 刀伤还没养好,他的父母又相继过世。从那儿之后,丁大个风光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。先是在街边摆了个小摊儿,卖卤煮火烧。他做的卤煮绝对是北京市一流的,可就是没人吃。一晚上就我一个客人。我们俩坐在锅旁边喝着酒,他一会儿从锅里捞块肥肠切了吃,一会儿又捞块儿豆腐当下酒菜儿,就这样我俩一直喝到收摊儿。 后来他亲戚在阜成门开了家面馆儿,他当前台经理。越是亲戚越不能一块儿干买卖,总闹矛盾。他那饭馆儿冰箱旁边有张桌子,是我的专座儿,我隔三岔五就找他喝酒。 再后来,他离婚了,一个人挺孤单。我有个学生的母亲也是单身,我自己都没结过婚,愣给两个人说媒,这事儿还就成了。我平生就当过这么一次大媒,成功率百分之百。 好景不长,没多久丁叔在阜成门的饭馆儿关张了,由于丁叔将房子给了前妻,他又早就辞职了,没有退休金,租不起北京的房子,只好和现任妻子到老家涿州租房。不过两人相依为命,相亲相爱,日子过得非常幸福。 要是没有我介绍的这个老婆,真不敢想象丁叔的日子该怎么过。 前年我母亲去世,丁叔专程从涿州跑来主持葬礼。他说了,“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,这种大事儿他必须到场。” 丁叔是挺刚强的人,去年夏天给我打电话哭了。原来我给他介绍的老伴儿查出了乳腺癌,恶性的。丁叔托朋友找关系,给老伴儿治病。后来老伴儿转危为安,丁叔的脸上又有了笑容。 前两天我去看丁叔,差点儿认不出来他。他已经瘦得不成样子,往日的威风再也找不着了。没有了饭馆,远离北京这些朋友,他每天就靠喝酒打发时光。天一亮就得找酒,一直喝到天黑,结果把身体喝坏了。 回想起他当初开着敞篷吉普车招摇过市的情景,我知道什么叫英雄落魄了。是什么原因迫使丁叔走到今天这一步呢? 一是观念上的陈旧。他阜成门那家饭馆为什么关张呢?我觉得,还是因为他按照80年代刚开饭馆时候的模式经营,菜品没有改良,餐厅的环境乱,服务不到位。现在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时代了,现在竞争这么激烈,拼的就是经营理念,而丁叔最缺乏的就是经营理念。 第二个原因就是酒。如果不是贪酒,喝坏了身体,他在北京自己摆个摊卖馄饨、卤煮,或者找家饭馆儿当大堂经理,也不至于离开北京。 丁叔是我二十多年的酒友,我对他唯一的希望就是——保重身体,能多喝几年。 3.吃货精神 现在我越来越相信人生是有定数的了。比如说吃东西,人这一辈子该吃多少东西,那都是有定量的。你前半生把定量都给吃完了,后半生就没的吃了。我这一辈子的定量现在已经吃完了,都是在二十岁到四十岁,这二十年吃的。 现在我的饮食还没有和尚丰富那,不但戒肉,连豆腐、菠菜、西兰花、蘑菇这些和尚可以敞开享用的美食,我都不能吃,因为有痛风。当然了,这只是医生给我规定的戒律,忍不住的情况下,我还是会破戒的。 80年代以后出生的孩子生下来就有好东西吃,所以逮着再好吃的东西也不会往死了吃,身体也就不会发生问题。我十几岁的时候,家里哪儿舍得让孩子敞开吃大鱼大肉,也就是淡饭,连粗茶都没有,您喝凉白开吧。等二十几岁,自己有了点儿钱之后,可该解馋了,便没有节制的胡吃海塞,结果身体出问题了。 吃不饱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,常去京郊各地演出,说好了管饭。也就是在乡镇食堂,端上个大盆放在中间,里头装着面条儿。桌子上放两个小盆,一盆芝麻酱,一盆黄瓜丝。这帮演员可找着不要钱的饭了,后来又煮了三回面条还喊不够呢。 人家厨子说了,没芝麻酱了。相声演员刘洪溪(铁路文工团刘洪沂的哥哥)说了,“没事儿,弄三合油。”厨子说,“什么叫三合油儿?”北京人能不知道三合油吗?人家就是不想给做。 这能难住我们这帮吃货吗?刘洪溪老师教给他,“简单,弄点儿花椒、酱油、香油、醋,一炝锅儿就行了。”“不会做。”“没事儿,我自己做。”刘老师亲自下厨。 那时候演员都住在后台。吃饱了喝足了,刘洪溪老师在剧场门口儿找个阴凉儿地方午睡,醒了发现嘴有点儿歪,回去就半身不遂了,再也不能登台演出了,那年他还不到五十岁。 我今年四十五岁,刘洪溪老师病倒的时候,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三四岁,简直太可惜了。那个年代的人们刚刚解决温饱问题,根本没什么健康意识。不像现在,电视台天天讲养生,人们都知道如何爱惜自己的身体。 如果是现在,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,刘洪溪老师至少还能在舞台上活跃二十年。好在刘老师以顽强的毅力坚持病后康复训练,目前身体状况不错。 祝老人家天天开心。 现在有些人,趁着年轻力壮熬夜、喝大酒,这可真不是好事儿。不是已经发生了不少起中年人甚至是青年人猝死的事情了吗?就算落下点儿病根儿,也得背一辈子呀。 身体是最重要的财产,身体垮了,世界就垮了。 还说演出的事儿。不光我们那种草台班子遭受这种待遇,国家一级团体,那年头出去人家也不管饱。有某国家级团体到县城演出,演完了到一家餐馆用餐。刚把大伙的馋虫给逗上来,桌子上就没东西了。 年轻演员负责张罗呀,“我再去厨房看看。”来到厨房一看,几个厨子正会餐哪,吃得比客人好。“师父,还有吃的吗?”说了几遍没人搭理,年轻演员臊眉搭眼地回来了。 老演员郭全宝自告奋勇,“你们没名儿,人家不认你们,瞧我的。”起身向后厨走去。全饭厅的目光都跟随着郭老师,盼望着他的出色表现。郭老师一挑后厨的门帘,“师傅……”人家把灯关了。 众人失落地走出饭馆。服务员在门口送客,“欢迎再来。”郭老师低声念叨,“这辈子也不来这地方了。” 80年代的时候,我跟随师父李金斗、侯耀文等一批名家到全聚德烤鸭店演出,说好了不给钱,烤鸭子管够。那年头儿人们肚子亏油水,那还不敞开了吃呀?吃到最后,全聚德经理说,“实在抱歉,鸭子得一个小时才能出炉呢,实在供不上您几位吃了。”“咱不是说好了嘛,不给钱,烤鸭子管饱。”“谁知道您几位这么能吃呀,还不如给钱哪!” 还有一回我们跟随文工团到企业演出。人家本身就不爱招待,有那招待费自己吃了好不好呀?演员里又没明星,还没看电视热闹呢!对我们很冷漠,吃饭也没有领导陪着。上了一盆西红柿汤,大伙饿得不行了,不一会儿就见底儿了。一会儿又上了一盆白面条,大伙每人盛了一碗,眼巴巴地等着上卤。等了十分钟也没动静,问问吧,“服务员,卤呢?”服务员面无表情地来一句,“刚才你们都给喝了。” 偷着吃 十八岁经相声演员刘洪沂老师(就是刚才说过的,炒三合油的刘洪溪老师的亲弟弟)介绍,到国防科工委(现在叫总装备部)文艺演出队。条件太好了,住的是祥云楼宾馆,吃的是餐厅四菜一汤。天天吃宾馆的菜,对我来讲就是天堂啊!几个月长了二十斤。 好景不长。搭档付强犯了点儿“口业”,我们俩把饭碗丢了。经小品演员孙涛介绍,我们来到了南口的部队业余宣传队。 进饭堂一看,跟国防科工委是天壤之别呀!大盆装的棒子面粥,笸箩里发黄的馒头,桌子上四盘菜,根本不够一桌子人吃的,只能拿咸菜找齐儿。 每个人的伙食费本来就不多,司务长买菜的时候再吃点儿回扣,能吃得好吗?炊事班的战士都是十几岁的农村兵,在家连煤气炉都没见过,哪儿会炒菜呀?就算有好东西给他们,也做不出那个味道。 伙食不好,我就想办法自己改善。买了个搪瓷缸子,一个热得快,自己涮羊肉。调料是从商店买的塑料袋装的涮肉料,咸得要死。演出队比普通连队条件好,俩人一屋。晚上熄灯之后,偷偷点个小台灯,吃着涮羊肉,喝着二锅头,感觉比上东来顺还美。 部队门口儿有个水塘,天天有人在那儿钓鱼。我就跟人套近乎,“我是演出队说相声的,您能不能给我们点儿鱼呀?”人家说了,“你给我们说一段儿。”那好办,回去拿上快板儿,唱一段儿绕口令,这帮人连连叫好,从网兜里挑了两条最小的鱼给我。我回去用白水一煮,放里点儿盐,那感觉跟孕妇下奶似的。 部队的伙食油水太少,我们又都年轻力壮,吃完之后俩小时就饿。大家都用热得快煮方便面吃,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高招,放鸡蛋的,放黄瓜片儿的,加各种调料的。同样品种的方便面,每个人煮出来的味道不同,大家互相交流经验,取长补短。 当然了,方便面的绝配是火腿肠。当年我们都爱吃一个品牌的火腿肠,后来社会上谣传,那个火腿肠里掺杂着人屁股肉,所以吃起来香。谣传实在是靠不住,人屁股哪儿那么好找呀? 领导发现大家偷吃方便面的问题,部队怎么能自己开火呢?于是明令禁止,谁用热得快便给予处分。搭档付强顶风作案,被领导逮个正着,结果受了个处分。后来转业到企业,领导一看档案,“使用热得快受处分,这也给处分?”还觉着不可思议。 部队旁边是个果园,到了收获季节,我们跳墙过去偷苹果。果园养了几条大狗,我们必须快速摘下苹果,放到军用挎包里。只要大狗一发现,以百米跑的速度来到围墙边,翻墙逃走,动作稍慢,就有皮开肉绽的危险。 部队领导喜欢养兔子,我们就琢磨开了,兔子肉应该很好吃吧?夜里偷回来,送到饭馆儿,给人家点儿加工费,让人家帮着做熟了。领导开会讲话,“以后你们想吃肉告诉我,我给你们买。千万别再吃我的兔子了,那都是长毛兔呀!” 南京岁月 1993年夏天,我去了南京前线文工团,在当时来说条件是不错的。距离市中心二十分钟车程,一处树木茂密的大院子,分给我一间高大的平房。暂时没有洗手间,等过两年,就能分到带洗手间跟厨房的平房套间。 但是待了半年我就回北京了。为什么呢?没有自己想吃的! 文工团有食堂,也有炒菜、米饭,但是北方人离不开面条,而食堂很少卖,因为演员都是南方人,卖也没人买。我只能到大院门口儿的小饭馆吃,那种小饭馆就是个铁棚子,只有三面墙,前面全开放。 小饭馆没有麻酱面、炸酱面之类的,有一种雪菜面,热汤面里放点儿雪里蕻,我实在是吃不下去。有一种炒面,从冰箱里取出煮好的面条,用辣椒炝锅,把面炒得快要糊锅的时候,倒在盘子里。 因为强辣,吃得挺过瘾,所以我天天去吃炒面。一盘炒面,半瓶儿一块四毛五的“分金亭酒”。这是江苏的一种低价酒,因为买不到二锅头。 南方人做生意比较人性化,还免费赠送一碗汤。说是汤,其实就是热盐水,上头飘着一片绿菜叶儿。别瞧简单,喝完酒喝汤,胃里挺舒服。 炒面虽好,连着吃三天就腻了。听说距离文工团不远的孝陵卫,有家拉面馆儿不错,我欣喜若狂,急速前往。到那儿一瞧,还真火,门口儿都是端着面碗站着吃面的人。排队买一碗尝了一口,没觉出味道有什么不同,为什么这么火呢? 等到一碗面全部下肚,感觉出奥妙了。神清气爽,眼睛看东西清亮,浑身上下都那么舒服。第二天到了饭点儿,身不由己地往面馆儿溜达。 有一天中午又去那个面馆儿,工商人员正往门上贴封条呢。一打听才知道,面汤里有大烟壳。当时吓出一身冷汗,幸亏工商部门执法及时,要是吃拉面吃出毒瘾来,我可就太冤了。 这也算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涉毒事件。 在南京那段时间,最想的不是家人和朋友,而是二锅头和卤煮。文工团门口儿有家餐厅,卖一种用猪大肠做的菜,类似北京的炖吊子。真正的菜名儿我忘了,当时人们都管它叫呼啦圈。这下儿我可发现新大陆了,上自由市场买张烙饼,要份呼啦圈儿,把饼撕了泡在里面,代替卤煮火烧。 但那毕竟不是卤煮火烧。卤煮火烧是咸口儿,再加上烂蒜、辣椒油、香菜、醋,那什么劲头儿?呼啦圈儿偏甜,吃两天就腻啦! 看来文工团附近是没什么好吃的了,只能向更远的方向寻找美食。听说珠江路有夜市,赶过去一看,真热闹,马路两边都是临时搭的小棚子,足足有一公里。在那里我第一次吃到了小龙虾,就是后来风靡北京簋街的那种虾爬子。 不过他们的做法跟簋街不一样。簋街是下足够的麻辣料翻炒,珠江路夜市的做法是用竹签穿成串儿,放到锅里炸。买了一串儿尝尝,不是味儿。 在夜市来来回回溜达了几趟,也没发现想吃的东西,倒遭到招呼客人的商贩的几次嘲讽,因为没坐下点菜呀。 乘兴而去,败兴而归。 在北京演出队的时候,赶上下连队慰问就开斋了。我们算是总部派下来的,当地部队都把最好的东西给我们吃,每次慰问回来都能胖一圈儿。 在南京下部队就没这美事儿了。几次慰问都赶上去海岛,去的时候挺新鲜,坐登陆艇,拿馒头喂海里的海豚。上了海岛就傻了,很多海岛的蔬菜、淡水都得从岸上运,文工团领导一再交代,蔬菜留给战士吃,我们吃海产品。 所以我们吃饭的时候,是一洗脸盆一洗脸盆地上小海鲜。那东西也挺下酒,就是不能多吃,吃多了闹肚子。 有一次立秋之后上岛,当地首长告诉我们,秋后吃完海鲜,绝对不能下海。我年轻力壮,哪儿管那套呀,照样儿下海游泳。这下儿可惨了,上吐下泻。吃海鲜闹肚子,比吃脏东西闹肚子还难受,吐的东西都是海蛎子味儿。 第二天走路都发飘,还得上登陆艇去下一个海岛。登陆艇非常颠簸,正常人都吐,何况我这急性肠胃炎呀? 再也没心情拿馒头喂海豚了,我恨不得自己跳下去喂海豚。 那次慰问回团不久,我就打道回府,脱军装复员了。 吃遍北京卤煮店 1993年底,从部队转业到地方,挣工资了,外面的演出也多起来,终于不为吃不饱发愁了。于是开始猛吃,跟报仇解恨似的。 我最爱吃的东西是卤煮火烧,那几年时间,我把北京有名儿的卤煮火烧店都吃了个遍。最正宗的当然是南横西街的小肠陈老店,别瞧就六七张桌子,顶多容纳二三十位客人,但那家店给无数四十岁以上的北京人,留下了美好的记忆。 小店位于小马路的南边,店面比路面高出一米,得上几层台阶儿。透过玻璃窗户就能看见门口儿那口大锅,里面炖着大肠、肺头、猪肝儿之类的下水,上面飘着一层火烧。 那时候陈掌柜大概已经六十多岁了,亲自在那儿切火烧。我挺佩服老爷子那双手的,不怕烫,直接从锅里捞肠子、捞火烧,放到案板上就切。现在卖卤煮火烧的,大都是用夹子往出夹火烧,看着就不那么过瘾了。 给我母亲购买墓地的时候,看到了陈老先生的墓碑。非常气派,不比陵园里裘盛戎、谭福英的墓碑逊色。裘先生、谭先生给人们带来视听的享受,陈先生给人们带来了味觉的享受,在我心目中是一样的名人。 南横西街那家老店被占地拆迁之后,他的儿子在前门门框胡同又开了一家,仍然是老味道。跟老爷子那店一样,到了饭点儿,附近居民端着钢精锅去打火烧,成为一道风景。 除了小肠陈,还有几家卤煮店不错。不过那时候的卤煮店大都没有字号,即便有人们也记不住,只记位置。西单北大街路西有一家,北新桥路西有一家,东四北大街路东有一家卤煮白,这都是当年我经常光顾的地方。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,方庄立交桥底下、马甸立交桥底下,到了晚上有无照摊贩支个炉子卖卤煮,味道也挺正宗,就是卫生条件太差,不敢总吃。 去年我偶尔路过东五环京哈高速附近的豆各庄大集,集上有个小伙子,支口锅卖卤煮,吃起来也挺香。据小伙子说,他们家已经三辈儿做卤煮了。 吃了这么多年卤煮火烧,我发现了一个真理,世界上没有两家味道完全一样的卤煮店。卤煮火烧的关键就是一锅原汤,卖完了收摊儿。总往里兑水,往里放事先煮好的肠子,那就不是味儿了。 赶潮流 我还爱吃重庆火锅,在外边吃太贵,就让我母亲上自由市场买牛百叶。我有个战友是重庆的,给我邮寄火锅底料。吃麻辣烫用电火锅不过瘾,必须把铁锅放在煤气上,拿瓶啤酒坐旁边吃,吃得一脑门子汗,那叫一个爽。 爆肚儿也是我的最爱,不过比卤煮火烧贵很多,轻易不舍得吃,必须得是请人吃饭才舍得去。记得我请已故的相声老演员王学义先生……去请客那时候还活着那啊,请他去爆肚冯,吃得盘子落起半尺高。老先生跟人家说,“今儿这肚儿不嫩呀。”冯掌柜盯着那落盘子没说话,潜台词是,“不嫩你吃这么多?” 那年头北京吃什么都赶潮流,今年流行涮羊肉,大伙全吃涮羊肉。第二年涮羊肉没人吃了,兴起了羊蝎子。所有涮肉馆儿改招牌,改成羊蝎子馆儿。第三年又兴起了红焖羊肉,是河南新乡人发明的。 白塔寺那条街是火锅聚集地,类似后来的簋街。有家火锅店现在已经在北京开了连锁,那年头在白塔寺,就有两间平房。总是插着门儿,想吃火锅需敲门,服务员一看认识你,才给你开门那。知道你是吃主儿呀。要不是正经吃主儿,要个火锅光涮白菜,占人家一张桌子,人家还做不做生意呀? 有一年又兴起了羊肉串儿,白塔寺又改成了羊肉串儿一条街。在那儿吃羊肉串都是自己烤,有位大哥天天在各家儿饭馆儿转悠,帮人烤羊肉串儿。他一不为蹭吃蹭喝,二不要小费,因为他就爱好烤羊肉串儿。 卤煮、火锅、爆肚儿,这些东西都是以动物内脏为主要原料,动物内脏属于高嘌呤食物。吃卤煮、羊肉火锅的时候还爱喝汤,那汤的嘌呤就更高了。体内摄入太多的嘌呤排不出去,都凝结在关节处,疼痛难忍,步履艰难,这就是痛风。 综上所述,我不得痛风都冤。 各地小吃 我每到一地,必尝的是当地小吃。出去演出住的都是大饭店,宴请菜肴丰盛,但是我不爱吃,我愿意出去找地摊、小店。 去四川绵阳演出,火锅不能不吃呀。我跟付强来到火锅一条街,不知道哪家店正宗。当时不到饭点儿,也不能通过客流量判断餐厅的口味。于是我采取用鼻子闻的方法,感觉不对,跟付强使个眼色就出来,接着闻下一家儿。 餐厅服务员心里说,这俩人什么毛病呀?进来站一下儿,什么都不说,转身就出去?终于闻到一家味道不错的,我果断地冲付强点点头,“就在这家儿吃。” 等火锅一端上来,就证实我的选择是对的。浓浓的红汤上漂着一层花椒,那种味道只有四川跟重庆能闻到,出了这一省一市,绝对找不着这味儿。 等服务员把毛肚、鸭肠等端上来,往锅里一涮,七上八下,然后蘸上用麻油、盐、味精调好的调料,往嘴里一放,轻轻一嚼,入口即化。 不像北京某些火锅店上的毛肚,化冻的,跟嚼塑料布似的,怎么嚼都不烂,只能整块往下咽。到了嗓子眼儿那实在下不去,再用手拽出来扔喽。 新鲜的毛肚味儿,伴随着牛油味儿、麻椒味儿、味精味儿……这才叫四川火锅!后来跟当地人打听,那是绵阳最正宗的火锅店。 现在网络发达了,无论多小的城市,在网上一搜,就能查到当地美食,我这副好鼻子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。 我给电视台做撰稿的时候,到山东济宁的金乡县搞晚会,发现一样儿好吃的——甏肉干饭。先开始不认识那个“甏”,跟当地人打听,才知道念“蹦”,就是缸的意思。顾名思义,就是在缸里炖肉,就着米饭吃。 缸里不光有肉,还有海带啦、鸡蛋啦、豆皮儿啦,老汤炖的,跟山东济南的把子肉有一拼。正式录像那天,我师父李金斗先生来了。我上餐馆买了几大兜子(当地没有餐盒,打包都用塑料袋),提到后台。很多著名歌星都在场,大伙一闻挺香,不一会儿就给抢光了。 到山东、河南的县、镇演出,我必须吃的东西是羊肉汤。县城的大路两旁搭着简陋的棚子,支口大铁锅,破木头桌椅板凳。您别瞧环境差,羊肉汤极鲜,放上羊油炸的辣椒油,配上一个发面饼,给个县长都不换。北京后来开了不少羊汤馆,怎么也吃不出那地摊儿的味道。 1997年,到广州拍戏一待就是三个月,这可惨了。粤菜清淡,年轻时候口重,吃不习惯。给你换盘子倒是挺勤,吃两口就给你换一个盘子,我还琢磨那,他们这边刷碗工是不是不要工资呀? 感觉吃饱了,但是又不过瘾,刚出饭馆,又饿了。只能接着到外来人口聚集地,跟打工仔一起坐在马路边吃炸饺子,我就是那命。 广州吃饭前先上壶开水,我正渴那,倒茶杯里就喝。一看别人,用那开水洗杯子洗碗那,敢情我喝的是洗碗水。从那儿之后添毛病了,每次吃饭之前拿茶水洗餐具。回北京也这样儿,一块儿吃饭的哥们儿说,“你有病吧?” 广东人吃着吃着饭,还经常把茶壶盖儿拿起来斜搭在茶壶上,我怕摔坏了,赶紧给盖好。人家又给拿起来,往复几次,人家实在憋不住了,告诉我,“这是告诉服务生,没有茶水啦。” 回北京我也把茶壶盖儿掀起来,没人搭理我,只能扯着脖子喊,“服务员,加水。” 有一回在广东大排档吃饭,吃晚饭喊“埋单”。那时候北方人对广东话还不熟悉,我一直闹不清楚为什么管结账叫埋单,入乡随俗吧,我也这么喊。估计我发音不准确,人家不知道我这个北方佬喊什么那,一直没人理我。我生气了,起身就走,也没人拦我,那天白吃。后来我又如法炮制,没能成功。 感觉广东吃饭的习俗挺洋气,回北京到大饭馆吃饭用了几次,服务员对我另眼看待,认为我这个人吃过见过。到小饭馆儿用那套就不行了,别人说你装蒜。 自助餐 有家洗浴中心刚开张,门票六十八元,包含搓澡,自助餐免费,而且保证有大闸蟹。感觉挺划算,买张门票进去了。进去一看呀,免费搓澡等于没搓,一帮人光着屁股等着,就一个搓澡的,在每个人身上抚摸两下儿就算搓完了。 快到开饭时间了,到餐厅一瞧,阵势不对,很多人手里拿着大盘子,做起跑状,眼睛望着同一个方向——装大闸蟹的铁盘子。开饭时间到,服务员端着一洗脸盆小螃蟹往铁盘子里一倒,跟厨房倒垃圾似的。大伙儿好像听到了发令枪响,一跃而起。人多蟹少,现场惨不忍睹。互相撕扯的,摔倒的,骂街的……我赶紧换衣服走人,怕打起来溅一身血。 我知道北京最早的一家自助餐厅在马甸桥附近,好像叫“大森林”。那是80年代中后期,自助餐刚传到中国时开的。羊肉火锅,28元一位。开了没多长时间,被一帮的哥吃垮了。他们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,水米没打牙,收车直奔大森林,那还不给饭馆吃黄喽。 还有一回我在一家小饭馆吃自助火锅,正赶上有个人在那儿请搬家公司的伙计。都是重体力劳动者呀,老板都快给他们跪下了,“真的没肉啦。您几位要是实在没饱,就把我吃了吧。”请客的急了,“窗户上不是写着那嘛,28管饱。”老板说得也有道理,“我们是说管饱,但是我们没说管撑死呀。” 改革开放初期,很多东西一传到中国就变味儿。北京第一家肯德基在前门开张的时候,愣有人在里头举办婚礼。现在琢磨着挺二,那阵儿就是时尚。还有一帮人什么都不买,天天在那儿谈几千万的生意,谈了好几年,一桩生意没成。都是无业游民,感觉什么都不吃上那儿坐着丢人,拿谈生意遮羞。 现在吃日式自助餐挺划算。烤鳗鱼单卖68元一盘,吃自助168元随便吃。这要吃它五六盘,那就赚大发了。其实没那么容易,这种自助一般限制时间,俩小时吃完。您吃完一盘再点一盘,过一个小时才给上那!教您个诀窍,别照顾面子,坐下就点十盘。其实那样也吃不回来,自助餐给你上的东西,跟你单点的东西材料绝对不一样,买的没有卖的精。 醋卤面 我在燕山石化文工团的时候,有位老相声演员叫史英谭。他们家离我们团不远,我中午经常到他家吃饭。他从银川曲艺团回京,经常做的一种吃食叫“醋卤面”。燕山石化公司在山沟里,生活挺枯燥,醋卤面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。 企业文工团不比专业文艺团体,要求坐班儿。上午十点多的时候,史老师给我使个眼色,便出办公室了。我心里明白,那是回家做醋卤面去了。 十一点下班,我迫不及待地直奔史老师家。先是喝酒,在山沟里待着没什么业余生活,喝酒是最好的娱乐。喝得差不多了,史老师开始煮面。然后拿出个瓷罐子,里边就是醋卤。 把卤往面上一浇,吃完面再用碗里剩下的汤儿兑点儿面汤一喝。然后晃里晃荡地回到团里,在办公室睡一下午。熬到下班,接着到大排档吃晚饭。这种生活,我断断续续地过了七年。 把醋卤的做法跟您说说,您可以试着做做。 ①等量的葱、香菜、蒜切碎备用。 ②锅里倒油,炒肉丁儿,放辣椒。 ③先放葱,再放蒜。 ④倒入等量的酱油和醋,多少看菜量,反正得有汤儿。 ⑤关火,放入香菜。 因为这里面有醋跟酱油,所以能在冰箱里放一个礼拜。夏天把面条过凉水,从冰箱里拿出醋卤直接浇面,过瘾!冬天吃“锅挑儿”(老北京话,就是面条不过水),凉醋卤浇在热面条上,又热乎还不烫嘴。 至于面条,您买切面就行,尽量别用手擀面,不是那味儿。 簋街吃货 我从三十岁到四十岁,做了十年职业编剧。每天的生活很规律,白天在家写东西,晚上出去跟狐朋狗友吃饭。那时候北京城拉晚儿的饭馆只有簋街集中,所以天天去那儿。一来那儿吃多晚都没人轰你,二来那儿气氛好,我们喝多了闹腾,也没人嫌我们吵。 我那时候住在石景山鲁谷,想去簋街得穿过大半个北京城。一般都是约七点吃饭,我打车去正赶上晚高峰,花那车钱都赶上饭钱了。坐地铁倒是不堵,车上人太多,能把罗锅儿挤成水蛇腰。 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,每天四点钟出发,五点到簋街。随身带着笔记本,先找个茶楼,边写本子边等着吃饭这帮人。有时候不用赶本子,我就在周围的胡同里转悠转悠。 这一转悠,看着胡同里街坊邻居坐在家门口儿吃饭聊天,透过临街住户的竹帘子,看着屋里那些陈旧的家具摆设,又勾起了我的胡同情节。 我的脑子里产生了个念头,“在簋街租间房多好?白天写本子,晚上溜溜达达参加饭局。再说了,我写那本子就是老北京民俗题材的,住在胡同里写更有感觉。” 于是为了参加饭局方便,我就在簋街附近的一条胡同里,租了一间平房。这是一个小杂院,住着五六户人家。我这间房子在院子的角落,门口有八九平米的空地,房东又给封出个小院子来,安了个天棚,能在院子里做饭、吃饭、喝茶、洗澡。 天棚是油毡搭的,中间有一大块玻璃,透过玻璃能看到院外的大树,能看到不远处的烟囱,还能看到满天的星斗,在院子里乘凉非常惬意。 更方便的是出了院门儿就是男厕所,不用担心闹肚子。 我隔壁住着的是一家三口儿。老两口儿都已经退休了,儿子小雨二十五六了,也不去上班,吃父母那点儿退休金。北京胡同里这种什么活儿都不干的年轻人不少,不是啃老就是吃低保,反正饿不着。 小雨出奇的懒。公共厕所就一个坐便,别人都嫌脏不用,只有他天天在那上面坐着。连蹲着上厕所都嫌累,您琢磨得多懒吧。 整天在床上躺着,就听见一句话来精神。只要谁冲着他们家窗户喊一嗓子,“小雨,跟我上簋街。”他迅速穿好衣服出屋,跟消防队员听见警报似的。 院子里还住着一位丁大爷,他在院门口堆着一堆外面捡回来的破家具,整天鼓捣那点儿东西。今天把椅子拆了改个梯子,明天把梯子拆了改个饭桌。改完了也没用,还跟那儿堆着。东西越堆越多,街坊邻居都有意见。 丁大爷有时候还从别的院儿叫俩帮工,帮着他一块儿拆拆装装。到了饭点儿,他让老伴儿弄一大盆黄瓜拌凉皮,在胡同里摆张小桌儿,招待人家喝酒。一边喝还一边说,“麻酱凉皮儿,管够!上回上簋街那家饭馆儿吃这菜,十块钱一盘儿,就两筷子。” 丁大爷帮着街坊修家具,人家请他上簋街吃了顿饭。这就成了他饭桌上永久的话题,吃什么菜都得评价一句,上回在簋街那家饭馆儿吃这菜…… 我对门儿那间房是簋街一家餐厅的服务员宿舍,有八九平米。每天上午门一开,跟变魔术似的,从里边冲出来七八个女孩儿,抢着洗脸刷牙。院子里就一个公共水龙头,不抢在前头,上班就得迟到。 慢慢地跟她们熟了,我就让她们用我小院里的水管子,她们也请我到她们房间参观。进去一看,出乎我的意料。我本以为员工宿舍脏乱差,没想到屋子非常干净,墙上绷着装饰布,每个人的床头都有点儿小工艺品。 抬头一看,挂着满满一屋顶千纸鹤,五颜六色,都是女孩儿们自己叠的。电风扇一吹,几千只千纸鹤荡来荡去,煞为壮观。 屋子虽然又黑又小,但因为里面装载着七八个少女的梦,所以又让我感觉宽敞、明亮。 簋街租房之后,我过上了神仙般的日子。白天躲在小屋里,在小贩的吆喝声、街坊的打招呼声、聊天声伴奏下,进行着我那近乎瞎编的创作。 太阳落山,凉风袭来,我就合上电脑,出了小屋,顺着小胡同向簋街溜达。沿途闻着大杂院传出的炒菜的香味儿,听着窗子里传出的电视机、收音机的声音,看着认真地玩着各种游戏的孩子们,我没喝先醉了。 其实簋街的饭菜也算不上多精,大部分饭馆的看家菜就是麻辣小龙虾。麻辣味儿吃着过瘾,一个虾就那么一小块儿肉,吃多少也撑不着。喝酒聊天的时候一边剥一边吃,还解闷儿。其他菜就那么回事儿,随便点几个凑数,主要是喝酒。 晚上喝到多晚都不怕,不用担心坐上出租找不着家,满街转悠。也不用担心在地铁里睡着了,一直坐到总站。 深夜的胡同特别宁静,昏暗的路灯照着破旧的街门,洋溢着浓浓的生活气息。我会趁着酒劲儿在胡同儿里一通儿神游,脑子里胡思乱想,或者什么都不想。 走累了回到自己那小院,不用上楼,也不用等电梯,推门儿就睡。我出去从来不锁门儿,有隔壁大妈帮着看家,什么东西也少不了。 偶尔还会多捆菜出来。“昨儿晚上菜市场处理小白菜儿,我帮你买了一把儿,你给我两块钱。”第二天大妈会告诉我。 可惜好景不长,我租房的时候是2003年春天,等到夏天,非典闹得越来越厉害,簋街的饭馆儿大部分都关了。有几家儿坚持营业,我那帮朋友也不敢去吃了。 街坊大妈告诉我,“赶快买点儿吃的存起来,北新桥首航超市都快抢空了,明天一封城,可什么都买不着了。” 我对这种事儿半信半疑,但是我愿意凑这个热闹,觉着好玩儿。来到首航超市,货架子上基本上都空了。一瞧大桶的二锅头还有,我的心立马踏实多了。 回家望着抢购来的一大堆东西,心中充满了成就感,就盼着明天超市关门儿。 第二天上街一看,超市还开着,货架子又满了,感觉很失落。 不过这堆东西也派上了用场。我认识不少在剧组打工的孩子,住地下室或合租房,没有做饭条件。我就跟他们说,“到我家吃饭来。” 我炸一大盆酱,谁来了给谁下面条,我这间小平房开上了流水席。 在外面吃喝惯了,总在家里吃受不了,太素,口味也太单调。听说天通苑那边还有露天大排档营业,于是哥几个驾车直奔天通苑。 到那儿一瞧,就有卖羊肉串儿的,大伙连吃带喝,总算痛快了一把。 天天开车往天通苑跑也不是事儿呀,听人说辽宁只有葫芦岛出现一例非典,餐饮业照常营业。于是几个朋友决定,开车上大连吃去。 不惧非典 非典期间的某个清晨,天刚放亮,一辆排量1.0的两厢夏利,载着我和另外两名吃货,驶出了静悄悄的北京城。 出城的时候我们几个还担心,听说北京已经封城,只许进不许出,会不会被轰回来。结果发现纯属谣言,一路畅通无阻。 路上一辆车都没有,人人都在家躲避非典,谁会像我们仨吃货,为了有饭局,大老远地往大连跑。 从北京到大连,一分钱高速费都没交。一瞧北京的车,这肯定是非典患者开的,收费员赶紧关上小窗户,捂着鼻子冲我们摆手势,示意我们赶快通过。 马不停蹄到了大连市,先找个宾馆住下。服务员一看我们身份证是北京的,马上露出警觉的目光。她倒是没拒绝给我们开房,反正态度很不热情。 把东西放下之后,我们几个迫不及待开车直奔饭馆儿。大连最著名的是海鲜,我们直奔一家海鲜馆儿。把车开到门口儿,刚要下车,从饭馆儿里出来几个人,愤怒地冲我们挥手,让我们离去。 我们明白了,北京车牌惹的祸,找个地方把车停好,步行到另一家饭馆儿。人家一听我们是北京口音,马上问,“你们是从北京过来的?” “不是,我们是北京人,一直在大连工作。”您想我们这顿海鲜还吃得痛快吗? 吃完饭回宾馆,一进大堂,满屋的“84消毒液”味道,服务员正在突击给地面、桌椅消毒。我们知道,就因为酒店住进了北京客人。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,待长了指不定出什么事儿那!过了两天嘴瘾之后,我们草草收场,开车回到北京,继续上我位于簋街的那间小屋聚餐去啦! 聊了半天吃,这些都是美好的回忆了。现在身体不好,医生说了,只能吃菜,主食都要控制。命运太折磨人了,年轻的时候能吃能喝,没钱吃不着。现在有吃饭的钱了,身体不行了,还是吃不着。 您现在要是身体正常,能够享受各种美味,真是挺幸福的事儿。但一定要吸取我的教训,不要过量。细水长流,多吃几年。 4.打工趣谈 如今的选秀节目,出来不少草根艺人。这里有真有假,有的是真在地铁里唱过歌的,真在厨房里颠过炒勺的,真在老家种过庄稼的。还有的是在夜场干了好些年,一直没干出来,重新包装一下儿,冒充民工或者农民,再编几个煽情的故事感动观众,从而达到出名的目的。 真草根也好,假草根也罢,都是为了做节目,为了愉悦大众的眼球,无可厚非。真正从底层熬出来的艺人,比职业演员更艰难。吃过苦受过累,知道自己的一切来之不易,对待艺术认真,对观众和同行也真诚。当然了,还有一种草根,混出点儿名气来就找不着北了,比大牌还大牌。这种草根火不了多久,自己就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。 我从小儿就学相声,也跟着文工团、草台班子演出过一阵,所以不算草根。但是我混来混去,文工团不要我了,草台班子也渐渐不景气了,于是我混成了草根。为了养活自己,还打了一年工。 建筑工 我十七八岁的时候,去外地演出的机会很少。师叔李方之带着我跟付强,在北京的北海、后海、蓟门烟树一带摆地摊说相声,根本挣不着什么钱,基本上就是为了过瘾。 在外头转悠了一天,该吃饭了。师叔买了两份炒饼,“我不饿,你们俩吃吧。”哪儿是不饿呀,兜里就有两份炒饼的钱。再后来连吃炒饼的钱都没有了,师叔决定,带着我们打工去。师叔过去在古建队上班,找到了过去单位的同事。 他那同事也从单位出来了,当了包工头儿,在前门东大街承包了一个工程,修建“红光美发厅”。后来我重新当上演员,那时候还有头发呢,偶尔去“红光美发厅”剪发,还自豪地跟人家说:“你们美发厅是我盖起来的!” 别瞧我们在台上挺大能耐,到了工地上就是个废物。什么技术都没有,只能干力气活儿。瓦工站在脚手架上砌砖,我站在下面和泥,再一铁锹一铁锹地往上递。那是全工地最累的活儿,干一会儿腰跟胳膊就酸了,还不能放慢速度。供不上大工的料,人家数落你。 中午人家管顿饭,馒头夹朝鲜泡菜。以前我从工地路过,看见民工吃饭,拿根儿筷子穿七八个馒头,我还笑话人家呢,“这帮人太能吃啦!”轮到我当民工,跟他们一样,一顿吃五六个馒头。 虽然累但是挺高兴,晚上收工回到师叔那间小屋,我们能聊喜爱的相声。而且我们那时候有盼头,就是等师叔买了马戏大棚,上全国各地演出去。这个理想根本实现不了,因为没钱。但是我们都相信那是真的,那是我们在工地干活的精神支柱。 每天的工资是十块钱,按说不少。但是干了一段时间实在累得受不了啦,我跟付强辞职不干了。我妈妈从单位退休之后,在一个装修队打工,做室内装修。虽说挣钱少,但是活儿没那么累,我跟付强又干起了粉刷工,往墙上刷大白。 活儿是轻松了,但是心情不好。离开了师叔,没有了盼头。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,穿着浑身是白点子的工作服,头上戴着报纸叠的工作帽,一刷子一刷子地刷墙,感觉时间过得很慢,总也盼不到下班。后来想出个办法,一边儿刷墙一边儿背贯口,就是相声段子中的大段独白,时间过得才快点儿。 中午休息的时候,穿着工作服坐在门口儿晒太阳,看见同龄人穿着时尚的衣服,有说有笑地从眼前走过,感觉挺失落。后来自己安慰自己:“毕学祥多大能耐呀,不是也在房管局上班,给人糊顶棚嘛!” 毕学祥何许人也呀?他是相声、快板儿、双簧、拉洋片样样精通的老艺人,解放前后在天桥很红,担任天桥新谊曲艺团团长。后来政府取缔了天桥的演艺市场,艺人们都被迁往外地,支援各地的文艺事业。毕学祥的新谊曲艺团被发往四平,变成了四平曲艺团。 毕学祥是皇城根儿长大的,到那么偏僻的地方能待习惯吗?冬天零下十几度,根本受不了。再加上毕学祥的徒弟游泳淹死了,老人担心自己这一百多斤也扔到关外,说什么也要回北京。 回到北京没工作,正赶上房管局招工,毕学祥就去应聘。人家问他:“你会糊棚吗?”“没问题呀!”其实他根本不会。人家派他跟两个工人一块儿出去干活儿,三间屋,一人一间。毕先生跟那二位说:“你们先干吧,我手快,不着急。”其实他是不知道从哪儿下手。 人家在那儿糊棚,毕先生蹲在地上抽着小烟袋观察人家干活儿,把工序一一记在心里。都看明白了,把烟袋一磕,起来干活儿,还真给糊上了。在天桥混饭吃的主儿,能让这点儿事儿给难住吗?从那儿之后,毕学祥就成了棚匠,一直干到退休。 毕先生还算好的呢!跟他一块儿去四平的相声老艺人刘树江,回北京找不到工作,也没地方住。多亏单弦票友希世珍帮忙,在一家宾馆的外墙搭了个小棚子,母子勉强遮风挡雨。刘树江到郊区各处赶集,撂地说相声维持生活。 为什么说这些呀?因为我当小工那阵儿,这些老艺人的落魄经历一直是我的宽心丸儿,我认为自己跟他们一样,是身怀绝技的老艺人,只不过没赶上好机会而已。 装潢工 干了几个月的建筑工,我不干了。自己在外面野惯了,总在母亲身边,有人管着,感觉不自在。正好有家装潢公司招工,我跟付强就报名当了技工。 我们干的工作叫“立线”,不知道这“立”字写得对不对,反正是这个音。您看过地铁站里,墙上贴那瓷砖吧?上面有图案,长城啊、黄河啊什么的。那图案是怎么弄上去的呢?得先用铅笔在瓷砖上划线,然后用橡胶泥壶沿着线弄道小泥墙,为的是把各种颜料隔开,省得串色。我们一屋子人坐在一间大屋子里,每人脚下一堆瓷砖,埋头儿干活儿。 瓷砖上好了色,得拿到后头的炉里烧。我当时很想调换一下工种,去烧窑。因为那样儿可以单独在一间小黑屋里,把瓷砖放到炉里烧上就没事儿了,可以琢磨段子。但是不可能,有个小帅哥,很受女老板喜欢,这个好活儿派给他啦!不但女人能靠脸蛋儿吃饭,男人也可以。长个好脸蛋,干什么都吃香。 虽说工作挺枯燥,但是遇见个女孩儿,开始了一段儿似是而非的恋爱,给我的打工生活增加了色彩。这个女孩儿当初听过我说相声,对我相当崇拜,也对我的现状很同情,天天缠着我聊天。 女孩儿会画画儿,先是帮我画地铁月票,每月给我节省了一笔经费。单位没食堂,女孩儿天天给我带饭。我们俩本不在一个车间工作,她跟老板要求调到了我这间屋。我心里挺甜蜜,但是又不十分情愿地接受这份爱情。那时我心目中的女朋友得是演艺人士,要是找了打工的女孩儿,有点儿不甘心。 付强这时候也遇到了个女孩儿。这女孩儿曾经是个歌手,我们同台演出过。后来也没演出了,只能打工挣钱。我们四个人玩儿得相当开心,动不动就请假出去。出去也没什么地方可逛,大部分时间是在马路边溜达。记得有一回,我们从军博一直走到了圆明园,您说多大的瘾吧。 因为有点儿小事儿,我们俩跟老板吵了一架,辞职不干了。女孩儿的心也跟着我跑了,我走的第二天她就辞职了。她上我们家找过我几回,聊得挺开心。再后来我又找了份别的工作,女孩也只能上班去了,我们渐渐地就断了联系。 钳工 这个工作是我爸爸托人找的,人家就要一个人,付强没去。这回我更孤单了,没人跟我聊相声,也没人知道我曾经说过相声。他们只知道我学过两天相声,没学出来。每天拿着锤子、改锥,不是拧螺丝就是凿钢板。 我的钳工师父打算把我培养成一个合格的钳工,别人歇着的时候,扔给我一个铁块儿,让我在上边打眼儿,练手艺。我的心都碎了,难道说我这一辈子就指着钳子、改锥吃饭了? 每天上班这八个小时,我一句话都不说,跟他们也没得聊。那些工人一边干活儿一边开玩笑,连说带唱挺乐呵。只有我一个人,心事重重地埋头干活儿,显得很不合群儿。 干了一个多月,付强的亲戚帮他在印刷厂找了个工作。付强又把我介绍过去了,两个人在一起好歹是个伴儿呀。 印刷工 在印刷厂这段时间干得还算舒心。我们的工作是看印刷机,把一摞一摞的白纸上到印刷机上,等印上字从机器那边出来,再给搬下来。工作虽然枯燥,但是工厂不大,总共十几个人,管理也挺宽松的。 遇上个师傅叫范军,那年他三十多岁,对我们非常好。印刷厂的食堂不让临时工吃饭,我们去打饭碰了钉子,心里很窝火。范师傅替我们出气,跑到食堂大闹了一番。范师傅一家三口住在印刷厂的办公室,后来他就让我们在他们家入了伙,由她媳妇儿给我们做饭吃。 跟我们一起打工的还有两个女孩儿,来自北京郊区县。长得没有城里人洋气,但是人比城里女孩儿爽快。我们一边儿干活儿一边打闹,男女搭配,干活儿不累啊。 后来,我们又搭上个草台班子,隔三岔五地能去郊区县演出挣点儿零花钱了。范师傅非常支持,我们请假出去演出的时候,他一个人把我们俩的活儿都包了。有时候演出回来太晚了,我们俩就住在厂子里,省得第二天早起。范师傅从自己家拿来被褥,铺在车间的桌子上,等着我们回去。 这期间正赶上人口普查,我们俩排练了一个小品专题,上了北京电视台人口普查晚会。这下子印刷厂可轰动了,我们俩成了名人。食堂不但允许我们打饭了,每回还都多给我们盛一勺子。 艺人就是这样,只要演出能养活自己了,就什么活儿都懒得干了。我们俩靠演出能吃饱饭了,就把印刷厂的工作辞了。那是一家私人承包的印刷厂,老板不给我们结最后一个月的工资,范师傅还带着我们去老板家要工资,我们也当了一回讨薪的民工。 后来在当兵期间,我还利用休假去范师傅的小屋看过他,请他到门口的川菜馆儿喝了回酒。等到从部队复员回京,再去看望范师傅,印刷厂已经搬家了。人去楼空,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。 范师傅在我们俩无可奈何地到工厂打工的时候,给了我们无私的关爱。他虽然在事业上帮不上我们的忙,但我一直认为他是我人生当中的一个贵人。总在幻想着,哪天演出完下台,一个又矮又黑、戴着高度近视镜的小老头儿站在我面前,“方儿,还认识我吗?” 但愿这天真的会来。 5.有车一族 在燕山石化公司艺术团的时候,单位旁边有个驾校,学车很方便。团里很多人都去考驾照,包括我的搭档付强。我却不学,我心想,这辈子也不可能买车,学完车也是给别人当司机,我才不受那累呢。 时代发展太快,很多原来认为不可能的事情,离我们越来越近,比如买车、买房、住别墅、定居海外、吸毒、艾滋病…… 于是我也有了摸车的欲望。没时间学车本,想过车瘾怎么办呢?都是赶在去外地演出、写作的时候,跟人家司机商量,借人家的车开两圈儿。司机不知道我没车本儿,很放心地把车交给我。 我开过的最好的车是悍马。司机跟我说了,一脚油儿五块钱。人家那意思是委婉地告诉我,少踩点儿油门儿。我被驾驶悍马的喜悦冲昏了头脑,根本没在意司机的话,不住地猛踩油门提速,体验驾驶的乐趣。司机都快哭了,“方老师,您别踩了,老板看见油表,该骂我啦!”敢情老板也心疼油钱。 租车的享受 现在全国各地有很多租车公司,您想自驾游可以不用开车从家里出发,跑那么远的枯燥的高速公路。您可以先在当地租车公司定好车,等下了飞机,人家开着车在机场等你呢。您就在周边的城市转悠吧,转悠累了可以异地还车,不用回到租车的那个城市。我出去旅游就是采取这种方法,非常舒服。 现在只要有钱,想多方便就有多方便。 大概在1995年左右,我还没钱买车,但是又想体验有车族的生活。怎么办呢?租车。租的是夏利,二百块钱一天。 决定第二天租车了,头天先养精蓄锐,在家睡一天觉,第二天一早把车领到手,基本上这二十四个小时里,就睡四五个小时,其他时间都在路上跑。一天二百块钱租金呢,不能让这车歇着。 租的车都是手动挡,我驾驶技术不行,所以付强开车我坐车。租好车之后,先拉着父母上天安门转一圈儿。老人活这么大岁数也没坐小卧车走过长安街呀,虽然坐的是夏利,但是当时感觉不到车的档次低,他们只是由衷地感叹,“生活好了,能坐上小汽车了,这辈子算值了!” 不爱开口的父亲提出了要求,“能不能围着天安门广场多绕两圈儿?”我痛快地答道,“车子现在就是咱家的,想绕几圈儿绕几圈儿。” 车子围着天安门广场转圈儿,父亲给我们讲述着他在50年代刚来北京参观天安门的情景,讲述着他作为职工代表参观人民大会堂的情景,讲述着“四五”天安门事件,他偷着来天安门听人们朗诵诗歌的情景…… 从他那幸福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,他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对过去时光的美好回忆中。 晚上开车去酒吧。得找酒吧门口儿有停车位的,酒吧里面的客人还得能从大玻璃看到停车位。在服务生和其他客人的注视之下,停好车步入酒吧,感觉倍儿爽。 现在开辆夏利去酒吧,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停,生怕别人看见。那年头儿甭管你开什么车,只要你有件四个轱辘的东西,就感觉比别人牛。进酒吧之后,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就那样儿,感觉服务员、客人看你的眼神里都充满了崇敬。 我这人粗心大意,租完车却记不住车的模样了。有一回上饭馆儿吃着半截饭,跟付强要了车钥匙,去租来的车里找东西。打开车门儿,在车里翻来翻去,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儿。一回头,看见一个美女怯生生地站在我身后,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我。 “大哥,我车里没钱。” 我痛恨这车锁,怎么哪辆车都能打开呀! 买车之后 我买的第一辆车是白色两厢夏利,1.0排量的。那是在2000年左右,写剧本挣了六万多块钱。当时的心已经野了,租车开觉着不过瘾了,一看这稿费正好够买一辆夏利,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。 那时候我在燕山石化上班,燕化是全北京工资最高的国企,职工全年收入也就三万多块钱,我这辆车相当于一个职工两年的工资。 现在看这辆车挺小,那时候看着它跟奔驰、宝马没什么区别。那年头私家车还不普及,只要你有辆车,甭管什么牌子,在朋友中就是大款。 买完车才想起来,自己还没驾照呢,所以我这辆车大部分时间是搭档付强充当司机。有了这辆车,北京城瞬间变小了。以前活动范围就是城区几个主要的商业、餐饮中心,有车之后,什么犄角旮旯、偏远地区,只要听说有好吃的、好玩儿的,开车就走。 这辆车给我工作也带来了很大的方便,那时候我正跟廉老师一起写剧本,这辆车拉着我们开研讨会、签合同,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,真是立下了“悍马”的功劳。 当然了,主要还是开着车跟付强一起去参加各种朋友聚会,一半儿是为吃饭喝酒,一半儿是向朋友显摆自己的车。 偶尔赶上近路,我这“非司机”技痒难熬,也会铤而走险,违章驾驶一回。那时候我住在鲁谷,有一回开到长安街那个路口儿,有个红绿灯,又是个上坡儿。开过手动挡的司机都知道,“坡起”是一大技术难关。连着好几个绿灯,我这车死活打不着,后边的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。 警察就在马路边看着我那,他要是上来一问,知道我“无照驾驶”,那可就瞎啦!越紧张越打不着火,急出一脑门子汗。妈呀,警察过来了。 “哥们儿,红灯、绿灯、黄灯都不走,你这儿等黑灯那?下车!” 这回全完啦!我下了车,警察上车轻松地打着火,把我的车开到路边,下了车。我跟过去,笔管条直地站着,等候处理。“看什么呀?还不赶紧走?”我恍然大悟,开车逃之夭夭。“虎口脱险”之后没两天,我就到老山驾校报名学车了。 后来开着车去过几回外地,一跑高速,明显地感觉到车子太小了。旁边有大车经过,我们这夏利就一哆嗦,被风吹的。我那时候玩心正大,总想着自驾游,所以决心攒钱买辆SUV。 从打决定换车那天起,我就开始研究各款车型。上网查资料,跟有车族咨询。后来发现,一人一个主意,说哪种车好的都有。于是又跑车市,那时候我住华严北里,离亚运村车市不远,隔三岔五就去一趟。 先开始人家对我挺热情,又是介绍又是发资料,主动打开车门让我上去感受。后来再去就没人理我了,都认识我了,知道这光头光打听不买。 又一笔稿费下来,最终我决定买一辆本田CRV。全办下来二十六万,那是在2006年,对我来说也不是笔小数目,所以出手相当谨慎。买车那天,光哥们儿就去了十几个,买完车吃饭摆了两桌。 这些人没一个白吃饭的,有老司机,有对车型有研究的,有砍价水平高的,有在这个4s店有熟人的……挑车整整用了一下午的时间。 提出一辆新车,各路人马一起上阵,有试驾的,有听发动机声音的,有检查外观的,还有趴在地上往车底下看的,不知道是干吗呢。 挑来挑去,好不容易选中一辆,刚要说“就是它啦!”“等会儿!”一个哥们又发现问题了,这车的车身子弧线不够流畅,再换一辆!卖车的都快哭了,“买车的人要是都跟你们这样,就把我们累死了。” 就这样,一直到这家店马上要下班了,这才选中一辆办手续。要是还有时间,估计还得挑那!因为出主意的人太多,我耳朵根子又软,谁的话都信。 这辆蓝色本田在当时可是很拉风的,跟刚开始开白色夏利那感觉差不多。为了和车型匹配,我买了身迷彩服,还打了个耳钉,只要风不是特大就开着车窗,为的就是吸引眼球。 既然是越野车,那就得越野呀!开着车上永定河的河滩上疯跑了一回,差点儿把尾巴骨晃荡折喽。回家傻眼了,车轴折了,修车花了一千多块。人家说了,这是城市越野车,长相是越野车的模样,骨子就是轿车,根本不能越野。 刚买了越野车得意忘形,有过几次酒后驾车的经历。有一回是午饭喝了酒,回家走长安街。脑子里想的是白天没查酒驾的,长安街就更少。结果查酒驾的倒是没有,正赶上人民大会堂有活动,长安街限行。 我这车在长安街停了四十分钟,窗户外边就站着一个警察。您琢磨琢磨,我这心情得多紧张呀?还不能让警察看出来有异样,装得若无其事。那回可给我吓着啦! 还有一次是在国贸喝酒,喝完酒刚要上路,服务员拦住了,说今天警察查车,建议我雇个代驾。听人劝吃饱饭,请代驾开车上路,刚走不远就遇上警察了,给我吓出了一身冷汗。 又有一次是跟师弟白永慰去簋街吃饭,开车走到德胜门内大街,正赶上警察查酒驾。所幸是在喝酒的路上,吹完气儿之后,赶紧掉头把车开回家,打车前往。 有了这几次有惊无险的教训,我就再也不敢酒后驾车了。 如今自己不开车了,只管坐车。买了辆JL8,这种车宽敞,拍戏的间隙还能在里头躺会儿,感觉不憋屈。别瞧四十万元不到,但是开到哪儿都不丢人。有时候人家会说,“方老师这车真低调。”我含笑不语,心中暗想,“我倒想高调呢,有钱吗?” 献计献策 随着私家车数量的增加,城市交通问题随之而来,最大的问题就是交通拥堵。买不起房的人挺多,买不起车的城市居民不多。有几万块钱就能买辆车在街上跑,车增加了,城市道路没增加呀,能不堵车吗? 一到上下班时间,马路就变成了大型停车场,根本走不动。小城市为什么生活压力小呀?除了房子便宜之外,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城市小,去哪儿都没多远,上下班、跟朋友聚会,都不用遭受堵车的折磨。 这个问题怎么解决呢?错时上下班。有九点上班的,有十点上班的,有十二点上班的,不就能缓解高峰了?当然了,我说着容易,估计执行起来困难重重。 还有长假旅游期间高速拥堵的问题,怎么解决呀?取消固定的长假,都改成年假。想什么时候歇假,您跟单位商量,这就可以避免出行扎堆儿问题了。 这执行起来也有困难,旅游、餐饮、景区都指着长假大赚一笔,你改成细水长流了,人家怎么突击赚钱呀? 其实这交通拥堵还有一个原因,就是道路设计不合理。道路的出口、进口离着太近,乱成一锅粥了。以后设计道路的时候,应该多听听“的哥”的意见,他们天天在街上跑,知道这出口儿、入口儿设在哪儿不容易堵车。 现在这新手太多,在环路上开三十迈车,后头压着一个车队,也是造成交通拥堵的原因之一。中国也应该跟国外似的,城市主干道设置最低时速,低于多少迈就罚钱。不行,要是出口儿堵着,肯定快不起来呀!看来这个方法不适合中国。 最近这几天,奥运村地下通道飙车案挺受关注。这些年富二代在马路上飙车的问题,屡禁不止。我觉着应该上郊区找个空地儿,建个专业的飙车场。愿意飙车上那儿飙去,开八百迈都没人管你,别撞着其他人就行。 还有,现在酒后驾车的少了,但是开车打电话的现象屡禁不止。有时候坐在车里一扭头,就发现旁边那车的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看手机。 更有甚者,有一回打车,有点儿拥堵,开得不算快,司机拿出一张报纸搁在方向盘上,一边看车一边看报。关心国家大事没错儿,但是得分时间、地点呀! 对于这路人还真不好逮,让警察站在马路边伸个脖子往车里看,看哪个司机看手机呢,估计有难度。让其他司机拍照举报吧,也不行,举报人也得受罚,他拍照也动手机了。怎么办呢?除了发现一处罚一个,还得靠自觉。 车脾气 天天在路上堵着,您说司机能没车脾气吗?很多人都是一边开车一边骂街,“你瞧那车,缺心眼儿,倒他妈走呀……这车傻×呀,拐弯不打灯……敢别我?你等着!”追上去要别人家,没弄好,俩车撞上了,自己时间耽误了,还加剧了拥堵。 这有车脾气更大的人,打开窗子骂街。俩车并排走着,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,跟对口相声似的。万一急火攻心,血压上来怎么办呀?再说了,带着气开车,前方要是出现什么情况没看见,把人撞了怎么办?现在看病这么贵,兴许您这几年就给人家干啦! 还有更严重的,下车大打出手,造成人身伤害,那就得进去蹲几天啦!别瞧在马路上挺牛,进了小黑屋就傻眼,那里头那滋味能好受吗? 前两天看电视的法制节目,有个小伙子第二天就要办婚礼了,还缺点儿喜糖,开车买喜糖去。半路跟别的车发生了纠纷,忍不住骂了几句。那辆车的司机火上来了,拿刀把这小伙子扎死了。 新娘、双方父母得多难受呀?扎人那位也活不了呀,就因为车脾气毁了两家人。 奉劝司机遇事别冲动,为了自己及家人,千万别犯车脾气。 说了一车关于车的车轱辘话,我也该歇歇了。从窗口向楼下望去,十字路口儿又堵上了。说了半天,要想彻底解决北京交通拥堵的问题,唯一有效的办法就是——迁都。 6.房子的事 本来想把题目简化成两个字——房事,又怕读者误会,所以还是用四个字吧。无论你是亿万富翁,还是北漂一族,只要是中国人,不是街头流浪汉,你就得考虑房子的事。亿万富翁考虑买地皮盖房,大款考虑买别墅,老百姓考虑买板儿楼,北漂考虑租地下室。 像我这样已经安居的主儿,也总惦记着房价,担心房价降下来,自己这房子买亏了。人的心理都有点儿自私,买了房的盼涨价,没买房的盼落价。 房子已经影响到了中国社会的和谐。就因为房子,兄弟反目成仇,父子对簿公堂,单身老头儿不敢再娶,孤寡老太太嫁不出去。 也难怪有些人见利忘义。普通百姓都是靠工资生活,每月工资几千块钱,而一套房子好几百万,想不成为房奴都难。对平民百姓来讲,继承家里的房产是从奴隶变成主人的唯一途径。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,他们能不拼命地争吗? 租房,拆迁,买别墅 前两天我亲戚的儿子结婚,老两口儿把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房子给孩子当新房,他们搬到郊区住了。要不然怎么办呢?一块儿住住不开,让孩子住郊区去,怎么上班呀?小两口儿一年总收入十万块钱,要想在城区买房子,除非中了六合彩。 北京这房子就不是卖给工薪阶层的。您别瞧这么贵,还照样儿有人买,全中国乃至全世界,那么多有钱人那,想上北京买房的人有得是,再贵都不愁买主儿。 让新婚小夫妻租房吧,也不方便。租了别人的房,你说你装修不装修?不装修住着不舒服,装修也有麻烦。我有个朋友在东四租了一个大院子,花几十万装修,装得跟王府似的,人家房东说不租啦!家具你能搬走,你总不能把墙皮卸下来也装车搬走吧? 我们小时候挺好,住国家的公房,按月交房租,住一辈子都没人轰你。我觉着现在还应该多建点儿这样的公房,省得让小两口儿为没房结婚发愁。当然了,房租不可能跟我们小时候似的,每月一块一毛六,有零有整儿。 上个月我到海口演出,被几位大爷大妈围住聊天,一口的老北京话,听着倍儿亲切。一打听才知道,住德胜门大街,房子拆迁,买不起城里的房子,海口风景好,房子也便宜,跑这儿定居来了。 现在您上固安、燕郊、大厂的新建小区转一圈儿,绝对能碰上一嘴京腔儿的老北京。在北京城住了一辈子,让开发商给轰到河北来啦。有几个愿意来的呀?没办法呀,你要是不搬算钉子户,犯法!要是当年北京的城墙全都留下,估计北京的胡同也不会拆得这么彻底,很多老北京人还能留在北京。 拆迁当中,也有那死活不愿意离开故土的,于是就成了钉子户。这种钉子户挺冤的,住了几辈子的房,突然就不让住了,再住下去就是违法,跟谁说理去呀?但是您还尽量理解和支持政府,该搬就搬吧。这么扛下去,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。 还有一种钉子户,是为了多要点儿补偿款。这一定要把握好分寸,见好儿就收才行。别太较劲,最后把开发商惹急了,一分钱也多拿不到。 北京最著名的钉子户,应该是北苑立交桥下边那家儿了。立交桥的桥墩子下边,有那么几间破房子。已经停水停电了,周围都是荒草,房子上挂着横幅,写着醒目的口号儿——“某主席,救救我”、“誓与祖屋共存亡”、“开发商就是土匪”…… 现在桥都建起来了,拆迁办早就撤销了,根本没人拆了,他们还抗拆那!估计最后只能自己找房搬家,一分钱拿不着。 国家也有国家的难处。要是大伙都不乐意拆迁,老城改造怎么进行呀?北京城到现在还都是大杂院、小胡同那,哪儿有这么多高楼大厦、立交桥呀?国家的利益跟个人的利益,总会有矛盾冲突,只能以国家的利益为主,因为那代表大多数人的利益。 当然了,不能以某个开发商的利益为主,因为那只代表他本人还有某个大领导的利益。 最近听说,北京四环以内已经有八万一平米的小区啦,随便买套两室一厅就得上千万。这笔钱拿到美国,能买一个别墅,带花园、游泳池、停车场。要不身边有很多人都到美国定居那,生活压力小呀。 不过话说回来了,那边的别墅十万块钱一套我也不买。吃了四十多年炸酱面了,现在改吃西餐,非拉稀不可。人生地不熟的,平常连个聊天的都没有,就周末上华人教堂呀、华人组织呀,才能有人聊聊天。平常就一个人守着大别墅,那不成看房子的啦? 别瞧外国房价便宜,外国年轻人攒钱买房的也是少数,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多是租房住。租房有个好处,调换单位了,可以随时换到离单位近的地方住,非常方便。 在国外,买房子是移民和有钱人的事情。移民买房是为了获得安全感,有钱人买房是为了积累财富,享受生活。至于年轻人,他们才不会做房奴呢。在单位附近有个能睡觉的地方就可以了,随意而洒脱。 外国人搞对象,也不会考虑房子和车子的问题。只要两个人对上眼儿了,一起租房住,一起坐地铁,一起背包四处旅游,随意而洒脱。 在对待房子的问题上,中国的年轻人应该学学外国的青年男女。 有人建议我到密云买别墅,三百万一套,上下三层带小院儿,这笔钱在四环路就够买一大客厅的。那边是空气好,没污染,问题是买了也得空着呀!演出、录像都在城里,就北京这交通,天天从密云往城里跑,根本不可能。那种地方也就适合画家呀、作家呀居住,还得没孩子的。有了孩子,幼儿园在城里,还是不能住那儿。 我身边买别墅的人,很多人又给卖了,重新在城里买房。为什么呢?顶多节假日回去住两天,平常房子都空着。有那没良知的保安跟贼都勾结着,你一走就通知贼了,“这家没人了,得一个礼拜才回来呢。”等你再回来,家具都拉走了。 节假日回去,先得打扫房间。多少天没住人了,房子里都是土。等收拾完了,也该往城里返啦!有那有钱的主儿,雇个保姆在那儿看房。路过别墅说回去看看,进门儿一瞧吓一跳,仨孩子一大老爷们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呢!保姆把家属都接北京来了,周末出去躲躲,平常住大别墅。花这么多钱,就周末回来住两天,平常给保姆住,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嘛。 对于大部分时间在城里工作、生活的人,买别墅真没什么用,除非你为了保值、升值。想度假了到郊区住五星宾馆,比起买别墅来,又省钱又省心。 我的“房事儿” 最早因为房子发愁,是在初中之后。那时候家里住两室一厅,我姐姐一间,我跟父母住一间。半大小子了,一点儿隐私都没有。心里就幻想着,要是把阳台封上,放一张小床,旁边有个小桌子,支个台灯,做我的独立空间,那得多幸福呀。 那年代我们家的条件还算好的。大杂院里,小两口儿跟老两口儿共挤一间房的有得是,到了晚上中间儿拉帘儿。问题是挡得住视线挡不住声音呀,两口子连说悄悄话都不敢,只能借着月光比划哑语。还不敢开灯,怕影响帘子那边的两口子呀。 1993年底,从部队复员到了燕山石化艺术团,我跟搭档付强分到了一间宿舍,感觉那就是天堂啊!在部队时也住宿舍,那时连被子怎么叠都有规定,感觉就是个公共场所。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,我们俩凑钱买了二手彩电、二手冰箱,还买了个电饭锅,能煮面条儿、热包子。楼下有洗澡间,随时能下去洗澡。还有公共厨房,能在煤气炉子上炒菜。我简直幸福死啦! 唯一的缺点是到了十点关门儿,回来晚了就得从公共厕所的窗户爬进来。还不允许外人借宿,想跟女朋友住一晚上,就跟做贼似的。就怕俩人正亲热呢,管理员敲门,“外人该走了啊!”我就纳闷儿,管宿舍的人怎么都那么敬业呀! 2000年从燕山石化公司买断工龄。现在的人可能不懂这个词,工龄怎么还能买呢?是这么个意思,我不是为国家工作了十几年嘛,国家给我六万块钱,从此之后我看病啦、住房啦,国家都不管了,我也不用上班了,成自由人了。 廉春明老师在石景山鲁谷看见个小区不错,三千多块钱一平米。在他的建议下,我跟付强合资用买断工龄的钱交了笔首付,买了套两居室,俩人一人一间。奋斗了十几年,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,感觉无比的幸福。虽说俩人共用一个厕所、客厅,可那时候两家住一个单元的挺多,所以我们也没感觉别扭。 我们那小区离八宝山火葬场不远,我常跟人开玩笑说,要是感觉身体不舒服了,自己走着就去火化了。对我们无所谓,只要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,挨着刑场都行。后来小区门口儿开黑车的又说,我们这小区过去是坟地,有“东西”。也不知道这“东西”指得是什么,反正我不怕,有地方看书、写作、看电视就行。 住了一段儿就感觉别扭了,离城里太远,参加酒局不方便。付强把我出的那部分房钱给了我,房子归他了。我上房屋中介租房去,人家给我看房子的照片,又便宜条件又好。说看看房吧,得先交看房费。交完看房费,过去一看那房,跟照片上是两码事儿。再让他给我换一套吧,还得交看房费。我明白了,他们不是指着帮人租房挣钱,是指着骗看房费挣钱。现在房屋中介好多了,没有先交钱再看房这一说。 后来租了间平房,就在簋街附近。住着挺舒服,就是上厕所不方便,睡得迷迷糊糊地也得往出跑。要是夜里有人进错了厕所,绝对不是流氓,肯定是睡晕了还没醒。 停车也不方便,胡同里就那么点儿地方,谁先抢着谁停。胡同里的有车族都是揉库高手,我看见一辆车停在一个旮旯,前、后、右边都紧挨着墙,我怀疑车主是找几个街坊,把车抬进去的。 后来我又租了套单元楼住。我也是北京人,但是我对北京人欺生的毛病挺反感。一听我是租房的,拿我当北漂了。搬家的时候开电梯的嫌我东西多,楼长找我要头两年的卫生费。头两年我还没住呢,我交什么卫生费呀?我明白本地人为什么不愿意租房了,总感觉自己不是房子的主人,是个外来客。 于是我又琢磨着买房。我正在锦州采访那,付强来电话了,他跟廉春明老师在天通苑看上一套房,复式结构,带八十平米露台。我那时候总惦记养狗,就想要有露台的。我说从锦州回去再买吧,来不及了。房源紧张,当时就有人等着。没办法呀,付强用他的名字帮我订了套房。 那是经济适用房,五年之内不能改名字,所以我那房子的户主一直是付强。如今五年过去了,变更户主得交税,不少钱呢,还是写付强的名字。我们俩二十多年的交情了,不会出什么事儿。这要是遇上个不靠谱的朋友,非说那房是他的,我一点儿办法没有。 我父母的房子质量很差,我还算孝顺,让父母搬进了我那新房,我住父母的旧房。旧房也有个好处,离城里近,去哪儿都方便。 后来我又挣了点儿钱,把父母的旧房卖了,买的现在这住房。三年前买的,三万多一平米,我媳妇儿都快哭了,“太贵了,不行!”大事儿就得男人做主,勒紧裤腰带把房子买了,现在涨到五万啦! 买大件的东西,比如车啦、房啦,尽量买贵的,升值空间高。买个便宜的,过几年生活水平好了,觉着不满意,还得花钱换,这一折腾反倒费钱。 现在我们两口子住这房子挺宽敞,我又琢磨了,将来有了孩子,家里就乱了。我还得在这小区再买一套房子,当自己的工作室。 现在的好多中国人啊,这辈子,全都为房奋斗了。 第四章 年轮 穷在闹市无人问,富在深山有远亲。人情似纸张张薄,世事如棋局局新。风里来,雨里去,大千世界能够遇上,都是缘啊! 1.寻找故乡 我生在北京,长在北京,现在还住在北京,但我的故乡不是北京。 我的故乡是西直门外北下关娘娘庙胡同。 西直门外北下关娘娘庙胡同不就是北京吗? 不是。它是七八十年代的北京,不是现在的北京。现在的北京跟七八十年代的北京,已经完全是两种感觉了。 外地来的北漂,思念家乡了,可以买张火车票回去看看。我这个北京本地人,思念我的故乡西直门外北下关娘娘庙胡同了,到哪里去找寻它的影子呢? 如今它被推平,变成了高楼大厦。下面也掏空了,变成了西直门地铁总站。 我的故乡,从地面到地下,都没有了。 想抓一把故乡的土都抓不到,全是洋灰、柏油、钢筋。 虽然身在北京,其实我是个客居他乡的游子。满目的高楼大厦、餐厅酒吧,还有拥堵的道路,让我找不到一点儿乡情。 现在北京的胡同,保留得最完整、最集中的,就是后海一带,于是我到后海的胡同里去找寻故乡的影子。 坐着三轮像幽灵似的在胡同里穿来穿去,倾听穿着红坎肩,上写“胡同游”的车夫,用带有外乡口音的北京土语,向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介绍着北京的胡同。 我想跟他说,“我就是北京人,不用你介绍。”话刚要出口又收回来了,他介绍的那些老北京胡同的趣闻传说,我听着还真挺新鲜。 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那时候就生在胡同长在胡同,谁还有那份闲心关注它有什么典故呢? 后海没有我故乡的影子,它只是一处旅游景点而已。 要想寻找我的故乡,只能从记忆里面了。 西直门和娘娘庙 让我们的记忆回到四十六年前的北京。 1969年,国家拆除了西直门城楼。这一行动引来很多文人学者、有识之士的惋惜之声,梁思成先生因此痛哭流涕。 那是珍贵的文物,是无价之宝,是北京城的标记。眼看着被一镐一镐地变成一堆废砖烂瓦,能不伤心吗? 假如当初听了梁思成先生的建议,保留下这些老城墙,晚上坐在城内四合院里的葡萄架下,透过城墙上的蓬蓬衰草,仰望城外彩灯闪烁的高楼大厦,那得是什么情调呀? 说什么都晚了,雄伟的城墙已经变成了废砖烂瓦! 城墙一拆,老北京的风土人情随风飘散。年轻一代北京人也喜欢穿个中式褂子,手里揉俩核桃,上潘家园溜达两圈儿,再上小剧场听几段传统相声。但是他们当中的大多数,跟老北京人是两码事儿,是既不新、也不老的“夹生”北京人。 城墙一拆,北京城几百年积累下来的底蕴也给拆了。如今的北京,有历史没文化,只剩下一个故宫,每天迎接着大量人流,排着队前门儿进后门儿出,仿佛向遗体告别似的转一圈儿,就算领略了博大精深的皇家文化。 痛心疾首半天,其实拆城楼的时候还没我呢!拆掉西直门城楼的第二年,也就是1970年,我才出世。 西直门往北一里地有个碧霞元君庙,碧霞元君就是泰山老母,也就是老百姓所说的送子娘娘。所以老百姓管那座庙叫娘娘庙,挨着它的那条胡同就叫娘娘庙胡同。娘娘庙正殿的后墙外边有一排平房,我就出生在其中的一间房子里。 我出生的时候庙里的塑像全都被推倒了,为的是破除封建迷信。人家才不管什么文物不文物呢,那么大的西直门城楼子都拆了,一座小小的娘娘庙算什么呀? 据说慈禧老佛爷信奉佛教,而娘娘庙是道观。老佛爷去颐和园必经此处,大臣们担心她看见道观心里堵得慌,就在娘娘庙前头修了座影壁,挡住老佛爷的视线。 您瞧瞧,老佛爷都没有因为信仰问题拆了道观,没想到让咱们给拆了。推倒了娘娘塑像,空空的娘娘庙大殿,改成了房管局。送子娘娘不在了,胡同里的人们照样儿三个五个的生,家家户户儿女成群。看起来送子娘娘挺有修养,你把我的塑像拆了,老娘不跟你们一般见识,照样给你们送去子孙。 要不人家成神仙了?她老人家不像咱们凡人,冤冤相报,人家是以德报怨。 后来修建西直门地铁总站,推平了娘娘庙胡同,捎带手把没有塑像的大殿也给拆了。附近的街坊们都就地上楼,分到了住房。送子娘娘最惨,连个独居都没分着,因为她老人家没有户口。 凡夫俗子们感觉对不起老人家,又重修了娘娘庙,地址就在我们胡同居民就地上楼的那个小区把口儿。小区的居民有意见了,在家门口儿弄个庙,烟熏火燎的多闹得慌呀?所以娘娘庙是修好了,塑像也立起来了,就是一直紧锁大门,没有烟火。 等到什么时候娘娘庙允许烧香了,我一定给她老人家敬三炷香,供点儿灯油。我就出生在大殿后墙外,肯定是送子娘娘送来的。 拆掉西直门的第二年,我降临在人世。我这人闲得没事儿的时候爱编故事,于是在脑子里就编开了——拆掉西直门跟我的出生之所以在前后脚儿,这里头是有原因的。 我猜想,我跟白蛇、孙悟空一样,千年修炼成精。刘伯温修建北京城的时候,怕我祸害一方,把我压在了西直门城楼子下面。就这样压了八百年,到了1969年,正赶上动乱时期,神仙们一瞧,“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太苦了,应该有个人说笑话逗大伙开开心。”这才发了慈悲心,让人们拆掉西直门城楼子,把我放了出来。 如此说来我不光要感谢送子娘娘,还要感谢那些拆掉城楼子的城建工人。 西直门立交桥 西直门城楼子的旧址上,修建了西直门立交桥。这是北京最难走的立交桥,甭说外地司机了,北京人开车上去都迷糊。传说那位伟大的设计师,想亲眼看看自己设计的作品,开车上了立交桥,结果呢?三天没转出来,困死在自己设计的桥上。 当然了,这只是个笑话,形容这个桥难走。还有个笑话是这么说的,西直门立交桥修好之后,第一任在桥上执勤的民警,头天上岗就接到了几十条投诉。都是司机告他瞎指路的,有人想去新街口他给指到了动物园,有人想去复兴门他给指到了四道口,还有个司机想去昌平,按着他指的路一直开下去,结果到了保定…… 又有那好调侃的北京人说了,你们别埋怨设计师了,人家当初设计这个桥是出于战备考虑。万一哪天打起仗来,敌人进攻北京城,开着坦克车上了西直门桥,当时就晕菜了,根本找不着二环路,所以也就甭想找着那些政府机构。他们在桥上转磨的工夫,咱们的大部队到了,把敌人全歼在西直门立交桥上。 你如果上了立交桥没转向的话,兴许在桥的西北角能找着个出口儿,写着“高粱桥斜街”,沿着这条街步行二十分钟,就能到娘娘庙。 西直门浴池 在70年代,斜街把口儿是西直门浴池。现在北京城已经没有这种式样的澡堂子了,取而代之的洗浴中心。过去的澡堂子是光着屁股进休息厅……男人一屋,女人一屋!文明点儿的围条大毛巾,开放点儿的直接裸奔。 过去的人没那么多藏着掖着的,现在的人隐私多了,所以到休息厅都穿上衣服了。过去澡堂子就两个部门,男部和女部。现在的澡堂子要是更人性化点儿,还得增加一个部门——“不男不女部”。 现在洗一回澡,最少也得花几十块钱。20世纪70年代,一张澡票两毛六,搓澡还是两毛六。高消费的群体,可以再给服务员一毛钱,他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小纸包,里头包的是茉莉花茶。再拿出白瓷茶壶、茶碗,给你沏上壶茶,再提个绿暖壶放在你的床头。那你就可以在这儿泡上一天了,一只泡到浑身发白。 老澡堂子的休息大厅跟现在的洗浴城休息大厅也不一样,没有洗浴城大厅豪华,但是很温馨,很亲切。 每个人休息的床位是固定的,在你洗澡期间,这张床就属于你一个人。床位跟火车卧铺那么大,脑袋前头是个箱子,放衣服用的。赶上节假日洗澡的人多,床位不够用,很多人就得把衣服脱到筐里。连筐都用完了,服务员把你的衣服用衣架撑好,拿根儿带钩儿的竹竿,挑到房顶的水管子上挂好。 住平房的人洗澡都得上澡堂子,所以节假日洗澡的人很多。您进洗浴大厅一看,跟集中营的人体实验室似的,人挨人,人靠人。池子里头或站或蹲,稍微出现个空挡,马上又有人给填充上。有那霸占到好位子的,脖子靠在池台儿上,会扯着脖子来两句京剧。有时候也有人拿起池台儿上的铁扳手猛敲水管子,“水太烫!” 每个喷头前面都排着好几个人,你冲完了我冲。池子前头有个大板凳,搓澡工累得满头大汗,不时有人预约,“还有几个?”搓澡工操着浓重的定兴口音回答,“八个。”“我排第九,您记着点儿。” 现在去洗浴中心是享受,那时候去澡堂子是快乐。 高粱河与高粱桥 出了澡堂子往北走不远,有一条河叫高粱河。如今高粱河已经变成暗河了,高粱桥作为文物被保留下来,是我的故乡留下的唯一标记。 高粱桥有个古老的传说,就是高亮取水的故事。北京城过去是苦海幽州,归龙王爷管辖。刘伯温修北京城,占了龙王爷的地盘。龙王爷不高兴了,运用法术把北京城所有的井水、河水全都装到两个篓子里,放到独轮车上。他在后边推,龙王奶奶在前边用绳子拽,要把北京城的水全都运走,让大伙没水喝。 刘伯温知道这事儿之后,拿出一杆银枪来,跟手下人说,“你们谁能拿着这杆银枪去追赶龙王爷,用银枪刺破水篓?”众将知道银枪刺破水篓之后,如果不能飞速逃进西直门,就要被大水淹死,所以谁都不敢领命。 有个修皇宫的瓦匠叫高亮,他急众人之所急,毅然领命。骑快马追上龙王爷的水车,用银枪刺破水篓,掉头就往西直门方向逃跑。 刘伯温嘱咐过他,跑的时候千万不要回头。高亮逃到西直门城外,已经看到城楼上的刘伯温了。他想看一眼大水到底有多凶猛,刚一回头,就被大水淹没了。 高粱河就是当初高亮取水之后,大水流回北京的河道。人们在高亮牺牲的地方建了座桥纪念他,就是高粱桥。至于高粱两个字,原本是高亮,后来误写作“高粱”了。 过去的人们谈资比较少,没有什么明星绯闻、高官二奶之类的八卦话题,所以只能编点儿典故传说解闷儿。以后估计不会有什么新传说流传了,人们关注的热点变更得太快,很少有什么故事能够流传几百年。 兽医站与理发馆 过了高粱桥,路东是个兽医站。这条斜街一直是京西农民进城、出城的必经之路,我们小时候还有很多马车经过,大部分是往城里送菜的。汽车都经常出毛病,何况牲口了?所以兽医站总是爆棚。兽医站有个铁架子,把骡马绑在上面,用漏斗儿往它嘴里灌药。或者拿把刀子,给牲口修脚。 牲口长期进行马拉松运动,脚会长出厚厚的茧子。要用刀子把茧子削去,再重新钉上马掌。削下来的茧子用水泡了,那水就是好的花肥。钉马掌的大爷就住在附近,经常会把削下的马掌带回家,作为礼物送给养花的街坊们。 路西有家理发馆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老式的理发椅,白色铁质的,皮革面儿坐上去挺软和。椅子侧面有个类似舵轮的东西,理发师一摇舵轮,椅子就会平躺,为的是给客人刮脸方便。让理发师刮着脸,躺在椅子上睡一觉,对当时的男人来说,就是一种难得的享受。 椅子旁边还挂着一条皮带,刮脸刀不快的时候,理发师会拽起皮带的一头儿,熟练地把理发刀在上面鐾来鐾去。 我们这些孩子去理发的时候,理发师就会在椅子的两个扶手中间搭一块儿木板,让我们坐在木板上。一般的孩子都护头,每回理发都跟宰猪似的嚎叫。家长就得说,“听话,推完头带你上动物园。” 孩子不哭了,坚持到推完头,跟家长说,“上动物园吧?”家长变脸了,“什么动物园?回家洗头去!”在理发店洗头得多交一毛钱,所以家长一般都让孩子回家洗头。 北下关食堂与小卖铺 过高粱桥不远,这条街就该往西拐了,拐过去叫北下关。拐角处有家饭馆儿,绿色的木头门窗,门上方有个木头牌子,写着“北下关食堂”。 每天中午这里格外热闹,赶马车的车把式把马车停在门口儿,让牲口吃着草料,他们到食堂来碗“洋火烧”(后来才知道,这东西学名叫卤煮火烧),再打三两一毛三的白酒。吃饱喝足,晕晕乎乎地接着赶路,那种感觉简直赛过神仙。 富人有富人的享受,穷人有穷人的乐子。现在的人就算喝一万块钱一瓶的洋酒,估计也很难达到车把式们喝“一毛三”时候的快感。 胡同里富裕的人家,赶上饭口,会让孩子拿个铁锅,端上一碗“洋火烧”回来吃。其实到食堂吃更省事,但是人家要的是孩子端着铁锅走过胡同的那个过程。邻里们会投来赞许的目光,婶子大妈们会议论,“人家谁谁家那日子,过得真不错。”“是呀,出去俩啦。”她们管孩子上班儿叫“出去”。 记得文革结束后的某一天,父亲补发了点儿工资。母亲非常高兴,给了我九分钱,让我去北下关食堂吃一碗馄饨。卖馄饨的是小明子他妈(小明子是我小时候的玩儿伴),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,小心翼翼地替我端到桌子上。那种味精、酱油夹杂着香菜的香味儿,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。 后来北京出现了个体户,我一个小学同学的爷爷会面案上的手艺,推个三轮车,在食堂门口儿卖螺丝转儿、糖火烧、糖耳朵之类的面点,抢了饭馆的生意。气得小明子他妈站在馄饨锅旁边骂,“这老家伙,又来啦!” 北下关食堂往西不远是个小铺,卖烟酒点心。过去人喝酒一般喝不起瓶装的,喝酒的人家都有个酒瓶子,家长让孩子拿着瓶子到小铺打酒。 小铺的谭爷爷慢吞吞地接过酒瓶子,在瓶口儿插上漏斗儿。然后拿掉酒坛子上面裹着红布的盖子,用提子打出酒来,小心翼翼地倒进漏斗里。酒倒完了不马上把提子拿开,一直等到最后一滴酒滴进瓶子里,他才满意地把提子放回去。 小铺还卖烟。印象最深的是工农烟,两毛钱一包,整好一分钱一根儿,所以可以一根儿一根儿地零卖。我们小时候学坏抽烟,拿着一分钱去买烟。谭爷爷问,“给谁买的?”我一脸真诚地回答,“我舅舅来啦。”谭爷爷一边从烟盒里取出一根儿烟,一边念叨,“你妈真抠门儿,来客人就买一根儿烟。” 我心中暗笑,“这谭爷爷,老糊涂了都!” 冬储大白菜 小铺往西两百米,是北下关菜站。给我印象最深的,是快入冬的时候,卖冬储大白菜的情景。 快入冬的时候,菜站忙活起来了,卖冬储大白菜。只要有卡车往菜站门口一停,大伙就赶紧往家跑,拿钱去。那时候的人有福同享,边跑边喊,“来白菜啦!”屋里的人听见之后,赶紧翻箱倒柜拿钱。 不一会儿菜站门口儿就排起了大长队。其实不用排队过两天也能买着,但是人们都在那儿排着。这是物质极度匮乏时期落下的病根儿,生怕东西卖没了。 排队还不老老实实排,后面的拼命往前挤,前面的玩儿命往后拱,队伍像条蟒蛇,左右摆动着。有那刚吃完饭的,把屎都快挤出来了,跟后边的人说,“我上趟厕所,一会儿还排这儿。” 有人低声说了一句,“来啦,来啦!”卖菜的推个地秤出来啦。大伙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了人民大救星,激动地喘着粗气。有那心脏不好的老太太,还往嘴里塞了一粒速效救心丸。 大伙越着急,卖菜的越不急,他得多享受一下儿万众瞩目的感觉。他拿起罐头瓶子喝了口水,又整理了一下儿脏兮兮的蓝大褂儿,抻了抻花套袖,猛吸了两口嘴里的烟屁,用鞋底子给捻灭了。伸着脖子往队尾看了看,用冷酷而低沉的京片子腔说了一声,“再挤不卖啦!” 这话很有震慑力,现场马上肃静。偶尔有个小孩冒出一句,“姥姥,咱买多少斤呀?”他姥姥赶紧用手把孩子嘴捂住,生怕惹恼了卖菜的,转身回去了…… 我的故居 我在网上查了,活人的旧居也可成为故居,所以用了这个标题。 北下关街路北就是娘娘庙胡同,我的故居在娘娘庙胡同二号。并排五间房,我们家是最里面那间。我曾经幻想过,等我成为艺术大师之后,把那间十二平米的小房,改成“方清平故居”,跟梅兰芳故居似的,供人参观。 家具完全按照我小时候那样摆设—— 一张枣红色木床头的双人床,洗得发白的淡粉色床单。床上靠墙有个四四方方的被窝垛,一床棉被是绿缎子被面儿,一床棉被是红缎子被面儿,这两床被子还是我父母结婚时候置办的。 被窝垛上面是个小小的窗户,我小时候常站在被窝垛上,透过后窗户,观察后院的人们在干什么。有少数住平房的人有个不好的毛病,喜欢窥探别人的隐私,这里也包括孩子。 床边有一个高低柜,是我妈托院里的街坊全喜帮着打制的,我妈自己刷的漆。她本身就是油漆工,干这活儿挺专业。先刷个黄色儿的,过个一年半载的感觉不好看了,再从单位“拿”点儿红油漆,给刷成红色儿。 高低柜是70年代流行的家具,由一个竖柜和一个横柜组合而成。横柜有玻璃拉门儿,里头儿放着几瓶白酒,别人串门儿送的,舍不得喝,留着串门儿的时候再送出去。 竖柜上放着台十二英寸黑白三洋牌电视机,外头用红丝绒布缝制的罩子盖着,丝绒布上绣着“小猫玩球”的图案。这台电视机是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候买的,四百五十块钱,家里攒了两年,还跟互助会借了钱。 那年头工厂实行互助会,一个互助组十二个人,每人每月拿出十块钱,每月就有一百二十块钱。谁有事儿就先花这钱,以后按月交钱就行。那年头的人都讲信誉,办互助会没风险。现在的人,借完钱还不还哪,谁组织互助会谁倒霉! 家里还有张电镀腿的方桌,这是当年最时尚的家具。隔壁叔叔先买了一张这样的桌子,骑着自行车把桌子绑在身后,像凯旋的将士一样回到胡同,街坊们围上来,像参观红木家具似的,参观这张桌子。 大杂院的人都有攀比心理,你们家买了,我们家没有,连吃饭都不香。没过一个月我们家也买了,跟他们家一样,我爸爸背着桌子面儿,我妈背着桌子腿儿,骑车回来了。可惜这回没人围观了,上回看过了,不新鲜了。 桌上放个搪瓷茶盘子,里头放着大把儿缸子,也是搪瓷的,上面印着毛主席穿绿军装的半身像。那是晾白开水用的,不论谁回来,先端起把儿缸子“咕咚咕咚”灌一水饱儿。 那年头家里很少喝茶,买了点儿茶叶末子,那是待客用的。街坊邻居来用不着沏茶,家里又很少来其他客人,那点儿茶叶能放好几年,把花茶都放成普洱了。 桌子上放个台灯,我妈手工制作的。灯罩由废旧的胶卷儿组成。灯柱是四个玻璃酒杯,两个一组,口对口儿扣好,求单位的电焊工在杯子底儿打个眼儿,中间串根儿铁管儿,铁管儿里能走电线。底座儿有点儿粗糙,就是一块儿厚钢板。 那年头人们生活节奏慢,有的是时间,很多家居用品都是DIY出来的。废旧的挂历卷成细纸管儿,剪成两寸长一节儿,中间穿上线,就是夏天防蚊的门帘子。挂历上花花绿绿的图案把门帘子装点得挺好看,不亚于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用那帘子。 还有用玻璃丝织成的杯子套儿。玻璃丝就是塑料线,有各种各样的颜色,能织出字来,像什么“吃水不忘挖井人”啦,“工业学大寨”啦,“社会主义好”啦。 我们家那电镀腿桌子挺好,但是吃饭从来不用,怕把硬塑料面儿烫花喽。有个木头做的小地桌儿,每人拿个小板凳,窝在那儿吃。屋外头有口大缸,常年腌着雪里蕻。窝头、棒子面粥就着雪里蕻,就是我小时候的本命食。 我的故居大概就是这样。可惜我没成为梅兰芳,建故居的幻想也就化作泡影了。 我在北下关生活了十一年,只是我现在的生命的四分之一时间。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我脑海里关于旧时的回忆,有百分之八十都是有关北下关的,仿佛我在那里度过了大半生时间。 我感觉我的人生只有两个阶段——北下关时期,还有后来的这些日子。 2.幸福童年 我说过很多脱口秀段子,人们能记住的,还是我在相声大赛上说过的那段《幸福童年》。 这种情况是很多演员所困惑的,你的艺术造诣越来越深,作品越来越成熟,但是给人们留下印象的,往往是你刚出道的时候,糊里糊涂弄出的一个东西。 不少我的同龄人跟我说过,他们能够从那个段子中,找寻到自己童年的影子。他们认为我段子里面最精彩的情节,就是把头塞进课桌拔不出来那段。当时把现场的公证员阎梅女士笑得趴在了桌子上。很多人都怀疑阎梅是我的托儿,其实我们俩到现在也没说过一句话。 顺便说一句,这个情节是我的酒友兼老师、词作家白云海先生提供给我的,他上学的时候确实把头伸进过课桌,只不过套着一个书包,而且顺利地拔出来了。 我也曾经尝试着写《幸福童年》的续集,但是效果不佳。因为我童年的笑话基本上在那个段子里说干净了,剩下的记忆大多没那么可乐。 今天,我就把那些不太可乐的故事,说给您听听吧。 为什么不爱笑 有人管我叫“冷面笑匠”,因为我在台上不爱乐。其实我到了台下,也跟面瘫似的。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。 童年的我就这样儿,整天面无表情、心事重重地待着。 按理说我们那时候的孩子,虽然没有好吃的、好穿的、好玩的,但是欢乐并不比现在的孩子少,不过我跟一般孩子不一样。 首先,我爸爸有海外关系。我爷爷在印尼做过生意,当然了,跟李嘉诚、霍英东没法儿比,也就属于小商小贩。50年代末,印尼排华,我爷爷的资产留在了国外,人逃回老家。赶上自然灾害,我爷爷倒是没受什么罪,直接饿死了。 我们家唯一的海外关系死在国内,不知道谁闲得难受,愣给我爸爸定了个海外关系。现在有海外关系是牛事儿,那年头彻底傻啦!有海外关系,你就有可能是外国特务,有可能在北海公园跟人接头,把咱们的图纸卷在一本儿画报里,交给另一个特务。 其实那年头,外国图纸比咱们先进得多,咱们根本用不着防备人家偷,而是应该想办法偷人家的。但是那年头人们认为中国的图纸最棒,美帝国主义全都想偷。 我爸爸原来在铁路部门搞技术,不能让他搞了。他要是使点儿坏,就有车毁人亡的危险。干脆,修铁路去吧。一个搞技术的人,被派去干全单位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。 他跟一般修铁路的人也不一样,随时被监视,预防他给外国人发电报。我爸爸哪儿会发报呀?他有急事儿跟老家联系,还得去电报大楼那。那时候的人思维都比较跳跃,他们假想我爸爸会发报,他的手表、皮鞋或者自行车座子,有可能就是发报机。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,我爸爸会拿出皮鞋,用手指敲击着鞋跟,“滴滴答答”地给外国发报。 雪上加霜,我爸爸又犯了重婚罪。不是背着我妈跟第三者结婚了啊,他没那胆子。我父亲在福建老家结过一回婚,那时候才十几岁,父母包办,没什么感情。二十岁父亲跟着王震将军的铁道兵修鹰厦铁路,从老家出来之后,他就跟老家的女人彻底断了。 老家的媳妇儿不甘心,找上门儿来。我爸爸当初跟她结婚的时候就没领过结婚证,后来也就没办离婚证。现在跟我妈结婚了,就等于犯了重婚罪! 那年头,俩人搞对象在河边亲热亲热,让纠察队遇上,都得定为流氓,进行严厉的批评教育,更甭说你结两回婚了。差点儿给关进监狱,估计里头已经人满为患了,所以让我爸爸在工地上接受改造,工资停发,只给生活费。 单位逼着父母办理了离婚手续,但俩人谁也离不开谁,所以还同住在娘娘庙胡同那间小平房里。我的记忆里,我妈每天回家就是躺在床上骂我爸爸,扯着脖子骂,她心里委屈呀。父亲有海外关系,降工资,住妈妈单位分的房子,这些她都忍了。如今她又由名正言顺的妻子变成了第三者,搁谁谁不生气呀? 我妈气出了心脏病,经常是骂着骂着就昏过去。爸爸赶紧从房管局借手推车,送她上医院。我快步跟在爸爸后面,惊恐万分,担心妈妈会出现生命危险。 第二天早上,我出家门儿的时候总是低着头,因为父母头天晚上吵架了,我觉着丢人,觉着邻居会看不起我。 后来上小学,只要学校让带户口本,我就特别紧张。因为我被判给了母亲一方,所以户口本里没有父亲的名字,母亲的婚姻关系一栏,填的“离异”,我怕老师跟同学看不起我。 在家睡觉,有时候我会在半夜被吵醒。睁眼一看,站着一屋子人,是街道居委会的大妈来查户口。那时候只要你犯错误了,谁都有权利管教你。父母已经离婚了,算是非法同居。父亲被居委会的大妈们训斥一顿之后,深更半夜的,还得骑车带着我回单位住。因为房子是母亲单位分的,所以他得离开。 我在爸爸的单位住过一阵儿。我们就住在废旧的火车车厢里,一节车厢住了十几个工人,夏天让太阳晒了一整天,晚上睡觉跟进了蒸笼一样,我整夜合不上眼。 爸爸心疼我,晚上就带着我到野外露宿。蚊虫太多,爸爸就从野地里拔了蒿子,点燃熏蚊子。那时候爸爸没有朋友,所以他一肚子的委屈只能向我倾诉。我虽然岁数小,但是大人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了,大人的烦恼也是我的烦恼。我没有大人的承受能力,所以我受到的惊吓比大人要多得多。 爸爸经常问我,“你现在被法院判给了妈妈,万一警察让你跟妈妈过,怎么办?”我小时候感觉妈妈很凶,害怕妈妈,赶紧说,“我跟警察说,就跟爸爸过。” 爸爸欣慰地笑了,我可发上愁了。我担心那天真的到来,我害怕见到穿制服的警察。 白天爸爸干活儿,我独自在铁轨旁玩儿,会有好奇的工人过来问,“你爸爸还跟你妈妈住在一起吗?”我斩钉截铁地回答,“没!”我怕这人是便衣,来打探我爸爸的情报。 远远地看到单位领导过来,我会迅速地隐蔽起来。我知道单位不让带孩子上班,让领导看见我,爸爸又会被狠狠地骂上一顿。 整天担惊受怕,再加上营养不良,我小时候脑袋大,身子小,还有点儿鸡胸脯。医生说我严重缺钙,有得软骨病的危险。 我为什么不爱笑呀?您琢磨琢磨,我都这德行了,还笑得出来吗! 奶奶 我童年大部分时光是在奶奶家度过的。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,是个街坊。我出生一百天就到了她家,直到上小学才离开。 奶奶挺不容易的。她们家三个孩子,加上她和老伴儿总共五口人,就靠老伴儿的几十块钱工资生活。奶奶精打细算,家中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。老两口子非常和睦,那么多年从来没红过脸。虽然穷,但是孩子们穿得都干干净净,绝不比别人家孩子差。 爷爷那点儿工资实在不够花销,奶奶就帮人带孩子贴补家用。要做饭、买菜、做家务,照顾老伴儿和三个孩子,再帮人看个孩子,奶奶每天的工作量可想而知。但是奶奶脸上从来没带过一丝愁容,日子过得有滋有味。她跟很多中国的老百姓一样,非常容易满足。 奶奶家缺钱,但是她不财迷。我一百天到奶奶家的时候,说好了看一个月给她十五块钱。那年代物价虽然不像现在,天天涨,但是也有缓慢的浮动。我四五岁的时候,别人给人看孩子的价码已经是三十块钱一个月了,她还是跟我们家要十五块钱。 她知道我们家日子也不好过。老人还会把自己家用不完的粮票送给我们家。那时候粮票可以跟老乡换个鸡蛋什么的,但是奶奶给了我们家,她心疼我,担心我回家吃不饱。 后来我上小学了,家里不给奶奶钱了,她还是让我放学到她家做作业去。赶上父母下班晚了,就让我在她们家吃饭。从一百天给我看起来的,她离不开我,我也离不开她。 我小时候曾经捡过一块钱,高高兴兴地拿回家交给她。老人完全可以用这钱买半斤肉解解馋,但是她没那么做,而是问我,“在哪儿捡的?”我带着奶奶来到胡同里捡钱的地方,她把那一块钱放到地上,“不是咱的东西,不能要。”拉着我快速离开,连头都不带回的。 奶奶家的三个孩子终于全都参加了工作,家里的日子总算好过了,奶奶却过早地离开了我们。医生说了,她的病就是常年营养不良造成的。她把肉都留给老伴儿吃了,因为老伴儿得上班挣钱养活一家人,她自己则是常年亏嘴。 奶奶从十几岁嫁到北下关,一直到去世,都是在那两间小屋度过。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跟邻居拌过一句嘴,也从没有街坊邻居说她的坏话。 她走得太早了,去世那年整整五十岁。 她一辈子就是受累来的,没享过一天福。 “你这是侮辱社会主义!” 我上小学的时候犯过一回“政治错误”。 那是在语文课上,老师教大家如何描写长安街的夜景。老师循循善诱,“到了晚上,长安街的两边亮起了什么呀?”她需要大家接“彩灯”。我小时候虽然挺蔫儿,但是偶尔说出一两句话来,听着还挺葛,这可能就是我说相声的天赋吧。我下意识地接了一句,“点起了蚊香。”全班哄堂大笑。 老师被我气哭了。语文老师二十出头,本是青春少女,平常却总是一脸严肃,穿得也挺沧桑,估计是为了镇住孩子们吧。那天她肯定在家遇到什么不痛快的事儿了,我这一接下茬儿,触痛了她的敏感神经。不然就是再脆弱的人,也不可能因为这点儿事儿痛哭流涕。 老师把我叫起来,批评了我一堂课:“你小小年纪,思想复杂。”那么大点儿孩子能复杂到哪儿去呀?老师先给我来这么一句,吓得我差点儿尿了裤子。 “你这是侮辱社会主义!”那时候文革已经结束了,但是很多人身上还有文革的影子。“幸亏你岁数小,要是岁数大点儿,你犯的就是政治问题。”这下儿我更害怕了。我爸爸就因为一点儿海外关系,就受那么大罪。我要是侮辱社会主义,那还不得判刑呀? 老师接着进行批斗,“我要把你的言论记到档案里。你们的档案是跟你们一辈子的,将来你走到哪个单位,都会带着这个污点!”那么大点儿孩子哪儿有档案呀?可老师就那么说。我一听这辈子都完了,我再也顾不上脸面了,放声大哭。 这件事让我后怕了很长时间,一直到期末拿到学生手册,看到评语一栏儿里没写我侮辱社会主义这件事儿,我才放了心。 我小时候虽然文革结束了,但是有些极左的东西在学校还保留着,比如说吃忆苦饭吧。老师弄点儿棒子面,再从野地里拔点儿草,从菜站捡点儿菜帮子,放到大铁锅里熬得半生不熟,跟鸡饲料似的。每人盛一碗捏着鼻子喝下去,为的是别忘旧社会的苦。 学校还请老贫农讲解放前受苦的故事。给我们讲故事的是学校附近村子里的一个二流子,别人都下地干活儿,就他游手好闲,所以生产队就派他来糊弄我们这帮孩子。 老贫农声泪俱下,讲旧社会地主喝他妈的奶,把他媳妇儿卖到窑子,霸占她妹妹,逼他爸爸跳井……核着他们家人都让地主给祸害了,一个没剩下。 他还挽起裤腿,让我们看他腿上的伤疤,说是到地主家要饭,让狼狗咬的。学生当中有跟他一个村儿的,说那伤口是他晚上翻墙进院,偷看人家大姑娘睡觉,让人拿锄头打的。 别瞧老贫农没当过主持人,还挺注意互动。问我们,“同学们,你们说地主老财孙子不孙子?”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—— “孙子!” 到了春天,学校还号召我们挖蛹。蛹是苍蝇的前身,老师说挖一个蛹就等于消灭了上万只苍蝇。我也不知道老师这账是怎么算的,反正老师让挖就挖吧。给每个人规定了数目,挖完之后交到学校,老师得亲自清点。 现在想起来,让孩子干这活儿,多不卫生呀?我也没见过蛹呀,就知道厕所里有。到厕所找了几条带到学校,老师说了,那不是蛹,是大尾巴蛆。 看了同学挖过的蛹之后,知道蛹长什么样儿啦。找那最脏的厕所,砖墙泥土地的,顾不得满地的粪便了,蹲那儿就挖。 挖蛹的孩子去了一拨又一拨,最后把厕所墙挖塌了,害得人们上厕所的时候都走了光。 孩子才管不了那么多那,挖完之后把蛹装到小盒里。第二天是星期日,在窗台上放了一天。周一交到学校,老师打开一看,飞出好几只苍蝇来。 我的童年没什么玩具。有一天上学的路上,捡了根儿猪尾巴,就成为了我的玩具,上课的时候在课桌下边偷着抡猪尾巴玩儿,结果被老师发现,猪尾巴被没收。 还有一回,上农村的菜地抓到只刺猬。我们院儿张爷爷刚刚去世,他那间屋子空着,家里人都不敢住,房门也没上锁,我就把刺猬放那间屋里了。 刺猬咳嗽起来的声音特别像人咳嗽的声音。有人说是因为刺猬有灵性,所以能出人声。也有人说刺猬是吃咸了,才咳嗽。甭管因为什么吧,这只刺猬夜里咳嗽开了。 张爷爷的儿女以为鬼魂回来了那,在房门口儿又是烧纸又是磕头,折腾了一晚上。等到天亮,进屋一瞧,一家人都气疯啦! 这一晚上,一直给刺猬磕头呢! 3.我的宠物 人常说,喜欢动物的人就有爱心。此话也不尽然,您看过去那土匪,跟战马感情挺好,不是照样儿撕票儿吗?还有地主老财,家里养着大狼狗,还是霸占穷人家的闺女。有人说了,您说这些都是电影里演的,不是真事儿。 真事儿也有呀!我身边就有这么位少妇,收养了一大堆流浪猫,每个月光猫粮就花一千多块。她男朋友觉着养猫干扰了生活,她毅然决然地……跟男朋友分手了。爱猫胜过爱人,这也不能算有爱心吧? 我们街坊也有这样的人。无论见着谁家的狗,都跟见着久别的亲人似的,一口一个“狗狗”。可是见了街坊家大爷、大妈,从来不打招呼,对狗比对人有礼貌。 更有甚者,天天在家伺候狗,给狗洗澡、理发、剪指甲。狗要是发烧、感冒了,带着狗去宠物医院打针、吃药,照顾得无微不至。家里老妈病了那,她不管——您自己上医院吧。 当然了,我说这些都是个别情况,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呀?大多数喜欢动物的人都是有爱心的,而且通过饲养小动物,还增加了自己的爱心,比如说我吧。 逮什么养什么 我从小儿就喜欢小动物。五六岁的时候,天天缠着妈妈,让她给我找只猫。妈妈答应了,于是每天她要下班的时候,我就站在院子门口儿等,看她是不是抱猫回来。有一次妈妈下班,我欣喜地发现,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小黄猫。当然了,这只是幻觉,稍纵即逝,妈妈其实什么也没抱。 在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,我养过一只麻雀。它是从树上的鸟窝里掉下来的,捡回家的时候还不会飞,也不会自己吃东西。得把小米用水泡软了,送到它的嘴边,它才迫不及待地吃下去。 后来麻雀能飞了,我就在屋里放养。甭管麻雀在哪个角落,只要我冲着它一招手,它马上飞过来,落到我的手上。 养了一段儿时间,妈妈不让养了。它到处拉屎,弄得床单上都是,怎么洗都有印儿。那时候家里条件有限,一条床单能使十几年哪,这受得了吗?我虽然喜欢麻雀,但是也知道一条床单的价值。举着麻雀来到门口儿,透过泪眼看着麻雀飞走。心里想着,没有我喂它小米儿,它会不会饿死呀? 第二天早晨起床,开门出屋,麻雀飞过来找我啦!这回我说什么也不同意再把麻雀放走了,跟家里定好了协议,在笼子里养着。 现在想找个鸟笼子很容易,花钱上市场就买回来一个。那年头卖鸟笼子的商贩不多,想淘换个便宜点儿的也不容易。再说了,人们也舍不得把钱花在这没用的地方。我爸爸托单位的钳工师父用铁丝编了个鸟笼子。架子是用钢筋焊的,钢筋已经生锈了,但是编鸟笼子用的铁丝银光闪闪,非常好看。 现在找个瓶瓶罐罐的挺简单,那时候可把我难坏了。在胡同里转悠了一天,看见有家街坊窗台上搁着几个瓷酒盅,不是有裂纹就是磕坏了边儿的。跟人家要了两个,固定在鸟笼子底部,一个装小米儿,一个装水。 把小鸟放进去之后,看着它蹦蹦跳跳,起先以为它是因为有了新家兴奋,后来才发现,它不适应里边的环境,撞笼子那。爸爸跟我说,“没事儿,等过两天,它在里边待习惯了就好了。”没想到几天之后的一个早晨,我推开屋门一看,挂在门口儿的鸟笼子,不见麻雀蹦跳的身影,它已经死了。 那时候的孩子没什么玩具,麻雀是我的好伙伴。望着麻雀的尸体,我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。要是还把麻雀在屋里放养,它肯定能多陪我一段时间。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是它的天性,非要把它的活动范围控制在二尺见方的空间,它只能以死来表达自己的愤慨。 后来搬到楼房,那个鸟笼子也拿了过去。但是我没在里边养什么鸟,我怕再给养死。 由此联想到现在的孩子。爷爷、奶奶、姥姥、姥爷、保姆、父母,那么多人看着一个孩子,怕孩子出点儿什么事儿,这不就等于把孩子关在笼子里了吗?这样养大的孩子,将来还能在广阔的天空自由飞翔吗? 还是得给孩子点儿自由的空间,让他们自己跑跑、跳跳,在地上打打滚儿。 上小学的时候,我养过王八,用积攒的零用钱从自由市场买的。一洗脸盆清水,王八懒洋洋地趴在里面,悠然自得地享受着上午的阳光。我心想,我要是王八该多好呀。 罐儿里养王八,越养越抽抽儿。洗脸盆养王八,倒是没抽抽儿,反正长不大,永远是小王八。 上小学的时候,我还养过白老鼠。有一回到邻居家院子里玩儿,看见人家窗台上搁着个玻璃鱼缸,里头放个树枝儿,用绳子吊个玻璃罐头瓶儿的铁盖儿,那就是白老鼠的秋千。白老鼠在上面荡来荡去,简直太可爱啦! 我把鼠疫之类的事情早忘干净了,上自由市场买了几只老鼠,装在衣服兜里,上了公共汽车。掏钱买票吧,先掏出一只耗子来,售票员当时就吓哭了,把我给轰下来了。从官园花鸟虫鱼市场,走了一个多小时,步行七八里路,才走回西直门外的家。 那时候就住一间平房,养老鼠的铁桶往屋里一放,我们家改大象房了,臊气冲天!放到外面吧,夜里总有猫围着铁桶叫唤,让人晚上睡不着觉。我妈一生气,把白老鼠放了。后来邻居家闹了一阵耗子,都是我那白老鼠繁殖的后代。 上初中的时候,我养过一只鸡,也是从小儿拿小米往嘴里填。这只鸡长到两三斤重,我把它放到窗台上,一招呼,它还会扑扑楞楞地飞过来,站到我胳膊上。人家儿都玩儿鹰,我玩儿鸡。跟鸡倒是没什么感情,我妈把这只鸡炖熟了,我吃得还挺香。 养狗、养猫之人,是不忍心吃自己的宠物的。爱屋及乌,现在大多数人都是不吃狗肉、猫肉的。但是养鸡的人,基本上没有给鸡养老送终,刨了坑儿埋掉的,全都是养到一定重量,宰了吃肉。 鸡为什么享受不到猫狗的待遇呢?我觉着一个主要的原因是猫、狗跟人一样,都属于哺乳动物,人不忍心对同类下手。还有就是猫狗比较会讨好主人,天天在主人身边蹭。而鸡属于鸟类,性格孤僻,不愿意跟人接近,所以只能挨刀了。 这跟在公司打工一样。领导的老乡或跟领导走得比较近的人就吃香,从来不跟领导一起娱乐、吃饭的员工,遇上点儿什么事儿,就得先挨刀。 猫狗之所以不挨宰,还有个原因,就是长得比鸡可爱。人长得可爱就吃香,动物也是这样儿。您看信佛放生的人,有放鱼的,有放鸟的,可就是没有放屎壳郎的,没有放臭大姐的,因为那东西面相丑陋,不招人待见。 长得好看的动物,人们就给它安上了吉祥的象征意义。比如说鱼象征连年有余,鸽子象征和平,乌龟象征健康长寿。 王八长得比乌龟丑陋,就什么也不象征,宰了炖汤喝。猪也属于哺乳动物,但是又脏又丑,只能象征懒惰,上锅炖着吃。羊看着挺可爱,但是味道太鲜美了,而且不通人性,所以还得被涮着吃。 后来我又迷恋上养热带鱼。自由市场卖鱼虫的四点就收摊儿,赶上下午有第三节课的时候,我担心人家收摊儿,就逃学买鱼虫去。有一回正碰上我们班主任,他手里也拿着一袋子鱼虫。 班主任说了,“我下班了,买鱼虫是‘正当防卫’。你还有课那,鱼虫没收!”望着班主任拿着我那袋鱼虫走出自由市场,我心里暗暗诅咒,“把你们家鱼都撑死!” 再后来我还养过一只鹩哥,是已经去世的朋友黑哥生前送给我的,会说“床前明月光”,比南方电视台的某些主持人普通话还好呢。早晨我还没醒那,只要天一亮,它就开始背“床前明月光”,还是花腔女高音,一嗓子就给我吵醒了。后来每天晚上给它放到厕所,让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,我才能睡个踏实觉。 有一回电视台录制我的专访,我带着鹩哥来到现场。估计嫌出场费少,鹩哥耍上大牌了,我怎么逗它都不开口。提着鸟笼子刚下台,它马上来一句,“床前明月光”。给我气得,恨不得拔下根儿鸟毛来! 我有时候把鹩哥从笼子里放出来待会儿,它直接落到我媳妇儿脑袋顶上,撅屁股就拉屎。我正吃芝麻酱面呢,它也不见外,飞过来就吃碗里的面条儿。 鹩哥有个最大的缺点,吃得多拉得也多。我跟我媳妇儿都挺忙,没时间给它收拾,就把它送给了我的一个朋友。隔三岔五地去看它,它对我还挺有感情,看见我就说,“床前明月光。” 宝宝 宝宝是我在大杂院捡的一只狗。出生日期,2002年。性别,女。籍贯,北京前门。民族,京巴与马尔济斯混血。家庭出身,城市平民。政治面目,白色长毛。 2002年初,我在前门附近的胡同儿里租了一间房,是大杂院门洞里的一间。别瞧房子老,还是木地板那。住那儿没别的企图,就因为从小儿在胡同长大,有胡同情节。 有家南方人也在院里租房,两口子在大栅栏卖衣服。宝宝就是他们俩养的,名字也是他们起的。南方人说话比较嗲,所以起了个嗲声嗲气的名字。我这个大老爷们儿要是给狗取个宝宝的名字,估计别人该怀疑我性取向有问题了。 两口子受不了北京冬天的气候,打道回府了。不可能给狗买张卧铺票,也带回南方去呀,就把狗留在了院子里。这狗认家,除了大小便的时候出去一趟,平常就在院子里待着。我在家喝酒吃饭的时候,开门儿把宝宝叫进来,吃剩下的鸡骨头、猪排骨、都成了宝宝的美食,它成了我的一个酒友。 宝宝挺懂事儿,我怕它把我的木地板弄脏了,每回都在地上铺张报纸,宝宝就在报纸上啃骨头。偶尔会把骨头叼到报纸外边,我说一声“宝宝”,它马上给叼回来。到了晚上,宝宝就睡在院子里。 有一天半夜,一阵挠门声把我吵醒。我心里有点儿紧张,“别是做什么缺德事儿了,鬼找上门儿来了吧?”转念一想,北屋那孙子把厕所门都卸回家盖小厨房用了,鬼要找也得找他。这下儿心里踏实了,刚一开门,一个东西从脚下钻了进来,吓我一跳。 仔细一看,是宝宝。再看外面,漫天的大雪。它肯定是冻得受不了啦,敲门借宿来了。院子里住着七八户,它为什么单挠我的门呢?它是把我当成了亲人呀!我心头突然涌过一丝歉意,为以前没有照顾好宝宝,让它在风雪交加的夜晚露宿街头而内疚。 我赶紧找出根儿火腿肠,看着宝宝吃完。然后在地上铺条旧床单,让宝宝睡在上面。从此以后,我就跟宝宝同居一室了。 后来我为了吃饭喝酒更方便,在簋街附近又租了间平房。搬家的时候本不想带宝宝了,那时候查狗户口挺严,我新租的房子对门儿就是居委会。这帮大妈要是告密,我就得挨罚。 付强开着我买的夏利帮我搬家,因为我买车了但是不会开车。往车上搬东西的时候,宝宝一直趴在院子门口儿,眼巴巴地望着来回忙碌的我。我也有点儿依依不舍,毕竟相处了那么长时间,陪着我喝了那么多顿酒。我又从门口儿的小卖部买了条火腿肠给它。然后打开车门儿,刚要迈腿上车,宝宝像箭一般冲过来,钻到车里。 还有什么说的?带上它吧! 从此之后,每次出去遛它,只要看到有白色的汽车打开车门儿,它就会一溜小跑钻进车里。它担心我坐着汽车离开,把它单独留下。让人遗弃了一回,它心里有阴影了。 搬到簋街不久,非典开始了。有一天我上街遛狗,正赶上警察开辆后边带铁笼子的车查狗。担心狗成为传染源,所以没有户口的狗一律逮捕法办。 我跟警察说好话,警察说了,“是狗命重要还是人命重要?你不为自己着想,也得对街坊邻居的安全负责吧?”我没得说了。警察挺有办案经验,不亲自抓这狗。警察也是人呀,也怕传染。 警察让我去抓狗,我望着傻乎乎的宝宝,“对不住了,警察叔叔也是为了首都人民的安全负责,你千万别恨他们。”警察急了,“你哪儿那么多废话?快点儿!” 我伸手去抱狗,奇迹发生啦!平常我只要一伸手,宝宝肯定两只前爪伸向我,等着我抱。今天我冲它一伸手,它扭头就跑,钻进小胡同没了踪迹。警察急了,“你给狗使暗号儿了,是吧?”这可真冤枉死我了,我们之间从来没定过暗号,是它自己感觉到危险的! 狗没了,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家走,心里挺失落。琢磨着等非典结束了再买只狗,长得一定要比宝宝漂亮。走到院子门口儿,街坊大妈正坐那儿喝茶那。“把狗遛丢了吧?” “警察告诉您的,是吧?” “哪儿又出来个警察呀。” “您怎么知道的?” “早回来啦!” 我心头一喜,跑进院子一看,宝宝在我的屋门口儿趴着那。从案发地点到我家,隔着好几条胡同呢。北京的胡同错综复杂,我喝完酒遛弯儿都容易走丢了,它老人家是怎么找回来的呀? 从那儿之后我明白了,千万别把狗当狗。它也有智慧,有思想,有感情,只不过它不会说人话,无法跟咱们沟通而已。哪个生物学家要是破译了狗的语言,蹲那儿跟狗聊会天儿,兴许能获得不少人生感悟……不对,是“狗生”感悟! 宝宝逃脱警察追捕的事迹在胡同传开了,宝宝成了胡同里的名狗。隔壁大妈说了,“我跟片儿警熟,她给我面儿,以后我帮你遛狗吧。”遛了几回宝宝,大妈跟宝宝产生了感情,“干脆我帮你养吧。”这是好事儿呀,我省得伺候它,还能天天见着,我当然乐意啦!从那儿之后宝宝就跟隔壁大妈生活了。 大妈家老两口儿都提前退休了,还有个儿子,二十五六了,不上班,吃父母的退休金。北京胡同里,吃父母喝父母的大小伙子不在少数儿。一家三口儿在家里基本没什么事儿干,就是守着台电视。宝宝过去这家子可有事儿了,一天到晚逗狗,还给狗买了个布娃娃。 宝宝成了他们家聊天的主要话题。有一天大爷跟大妈一块儿遛狗回来,大妈说了,“六号那虎子(是只公狗)忒嫌赁,想勾引咱们家宝宝。”老头儿说了,“你就知道向着自己狗,我看得清清楚楚,是宝宝先闻人家屁股的!”这下儿两口子可就吵开了,一发不可收拾,街坊邻居谁也劝不开。由狗说到了人,当年谁先追的谁啦……陈芝麻烂谷子全抖落出来了,连吃饭的碗都摔了。 我躲在小屋里,听着隔壁稀里哗啦的声音,暗暗自责,“我干吗把狗放人家那儿呀?这不是招事儿嘛。”我坐不住了,想把狗抱回来。推开他们家屋门一瞧,暴风骤雨都过去了,老两口儿乐呵呵地收拾地上的残骸呢。大妈还说那,“幸亏没吓着宝宝,要不然跟你老东西没完。”大爷说了,“它不害怕,狗胆包天!” 平房太热,我又租了个独居的楼房。搬家那天,隔壁大妈家上锁,三口子带着狗躲出去了,怕我把狗给要走。我一想,宝宝给他们家带来那么多乐趣,一家三口儿对宝宝也不错,就让宝宝陪着他们吧。 搬到楼房之后,一个人独自在客厅喝酒的时候,总觉着缺点儿什么。这时候宝宝要是能蹲在脚下,摇头晃脑地啃着我递给它的骨头,那该多好呀!想也白想,大妈家那三口子说什么也不会让我把宝宝抱走的。 离大妈家不远有家小吃店,卖的烧饼夹牛肉不错。一个多月之后的某一天,我想吃那儿的烧饼了。付强开车拉着我到小吃店门口,刚一下车,就发现宝宝蹲在饭店的门口儿。它也发现了我,一溜烟冲过来,不由分说上了白色夏利。 我透过小吃店窗户往里一看,大妈正排队那。饭馆儿不让狗进,所以她把宝宝放在门口儿。“对不起了,大妈,谢谢您这些天对宝宝的照顾,我们俩会记住您的。”我在心里默念这些话的时候,车子已经开出老远了。脑子里想着大妈一家三口儿在胡同里焦急地巡视,嘴里喊着“宝宝——宝宝——”心里就很愧疚,感觉对不起那一家三口儿。大爷跟大妈会不会又吵一架,把盘子、碗摔得满地都是呢?“反正也不贵,摔了再买新的吧。”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。 甭管大妈能不能看到这篇文章,在这儿我真心地跟大妈一家道个歉。虽说狗是我的,但您像对待家人一样爱护它,它已经是您家的一员了。我不应该把您平淡生活中的那点儿快乐给夺走,我永远欠您的。 不知道大妈家现在养没养狗,要是没有的话,我真想找条小狗送过去。 我租住的楼房在七层,懒得天天下楼遛狗,想了个办法,让狗自己遛自己。每天早晚打开门,把狗放出去。给它留着门,解决完问题,它自己回家。这下儿惹事了,宝宝就近在楼道里解决,居委会找上门儿来啦。 我进行了几次强化训练。带着狗出去,只要它打算在楼道大小便,刚有预备动作就打它,逼着它到楼下方便。该心狠的时候就得心狠,玉不琢不成器。 训练了几天,宝宝长记性了。再把它放出去,我趴着窗户往楼下看。不一会儿宝宝跑出去了,找偏僻角落方便之后,四处溜达溜达,跟邻居家的狗逗逗闷子,然后打道回府。我不担心它走失或被别人抱走,有跟警察做斗争的经验,什么情况它都能应付! 我有点儿高估了宝宝的能力。好几次宝宝下去方便,很长时间都不回来。我出去找,在三楼或四楼某家的门口发现了它。跟我们家位置一样,但是楼层不一样。我明白了,狗不识数,所以记错了楼层。 我在我家门口儿铺了个脚垫,这下儿宝宝不会迷路了。记不清楼层,它可以记脚垫儿呀。宝宝跟了我将近一年。后来我要去外地给人家写剧本,得离开北京几个月,于是就把宝宝送到了母亲那里。 老人与狗 父亲喜欢养花,不喜欢家里养个猫呀、狗呀的。但是我已经把宝宝抱回去了,他也不好说什么。有一件事情,改变了父亲对宝宝的看法。 那是夏天,父亲生病了,在地上铺张凉席,躺着休息。妈妈忙着买菜做饭,没人陪他。人在生病的时候,身边特别需要亲友的陪伴。宝宝仿佛懂得父亲的心思,蹭到凉席上趴了下来。父亲躺了三天,宝宝除了下楼大小便,其他时间都躺在父亲的腿旁。 父亲终于接纳了宝宝,每天早晨睡醒第一件事儿,就是带宝宝下楼。宝宝会揣摩主人的脾气。父亲脾气温和,下楼的时候,宝宝就伸着两个前爪让父亲抱着下楼。母亲脾气不好,赶上母亲去遛他的时候,它就乖乖地自己跑下楼。 平常我们不回家,只有父母和外甥女一起生活。外甥女上学一走就一天,宝宝成了两位老人忠实的伴侣。每天跟在父母身后,看着他们做饭、收拾屋子,陪着他们吃饭。他们看电视的时候,宝宝也蹲在沙发上,瞪着眼睛看电视。父母对宝宝挺照顾,每次播《动物世界》的时候都不换台,让宝宝也看看它喜欢的节目。其实这只是人的想法,谁知道宝宝是不是喜欢看那些动物呢。 每天晚上外甥女快要放学的时候,宝宝就趴在门口,等着外甥女回来。外甥女写作业的时候,宝宝就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。有一次宝宝淘气,乱动外甥女的毛绒玩具,外甥女用布娃娃打了它一顿。 宝宝记仇了,等外甥女上学之后,便在她的床上撒尿。母亲要教训它,父亲心疼宝宝,拦着不让,两个人还吵了一架。大人管孩子,也总因为意见不同而拌嘴,看来宝宝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孩子。 母亲身体不好,住了一个月的医院。这些天宝宝闷闷不乐,整天趴着门口儿等着母亲回来。母亲出院那天,刚进楼道,宝宝就听出了声音,兴奋地狂叫。母亲躺到了自己的老位子——客厅的沙发上,宝宝又开始在屋里跑来跑去,家中立刻恢复了生气。 逢年过节的时候,我应酬多,基本上没时间陪老人吃饭,陪他们吃饭的就是宝宝和外甥女。父亲会专门儿给宝宝买点儿腔骨、鸡肝儿,炖烂了给它吃。母亲说了,“咱过节它也得过节,也让它高兴高兴。” 宝宝陪了父母将近十年,慢慢地我们发现,它已经老了。先是下楼很费劲,再也不是一溜烟跑下去了,而是一步一步往下爬。后来宝宝不在自己的狗窝里睡觉了,每天晚上都来到父亲的床前,不停地走来走去,直到天明。 可以看得出来,它挺痛苦。父母用小三轮车拉着它去了宠物医院,大夫说是腰椎骨刺。父母每天带着宝宝去输液,他们自己看病的时候,从不舍得买自费药。可是给宝宝看病,一回就好几百,他们毫不犹豫。 后来宝宝又得了子宫肌瘤,动了手术。再后来得了心脏病,医生说活不了多久啦。每天父母抱着它下去大小便,它解完手就缠着父母要回家,也不跟楼下的狗玩儿啦。回家之后整天在狗窝趴着,一动不动。只有你叫它的时候,它才会艰难地起身,慢慢地踱到你跟前。 有一天,能明显地感觉宝宝要不行了,父母赶紧带着它来到宠物医院。医生说要全麻手术,但是很可能醒不过来。父母赶紧问,“要是不做手术,能活几天?”“活不过今天。”二人异口同声地说,“做。” 宝宝没醒过来。 父母和外甥女给它穿上过年的时候才穿的红色小衣服,守着她哭了很长时间。这十几年,它比我陪伴父母的时间要长得多,父母对它的感情很深。 那时候正是腊月,父母和外甥女,顶着凛冽的西北风,把宝宝葬在了社区的小花园。 后来父母出去散步,街坊们会问,“宝宝呢?” “死啦。”父母告诉大家。 再后来母亲也去世了。墓碑上需要印上母亲的遗照,我让父亲和外甥女选一张。第二天我去家中取照片,他们递给我的,是一张母亲搂着宝宝的合影。 现在,母亲和宝宝的合影就印在母亲的墓碑上,让宝宝永远地陪着她老人家吧。 我收留了宝宝,给了它一个温暖的家。而宝宝呢,陪伴我父母度过了那么些年快乐的时光,这是它对我的报答,它在替我尽一份孝心。 仅此一文,感谢宝宝。 4.一车一世界 童年的车世界 我乘坐过的第一辆车,是童年时的竹车,下面是木板的底,装四个轱辘。四周用一寸宽的竹板钉制成栅栏做拦挡,跟孩子的身高差不多,孩子在里面可坐可站。 大人推着车来到胡同口儿,把车往不碍事儿的地方一停,就可以张家长、李家短地讨论胡同大事了。反正孩子在车里也出不来,哭喊的时候过去抚摸两下,接着聊。 这辆车是从邻居手里买的N手车。等我长大点儿,能满地跑了,又把这辆车卖给新添小孩的邻居。这辆竹车就这样在胡同里传来传去,养大了好几个孩子。 那时候的人穷,给孩子穿的衣服、用的玩具都买不起新的,一般都用别的孩子剩下的。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,还编出个说法来,“孩子穿百家衣,好养活。” 我想买的第一辆车,是小孩骑的三个轱辘的童车。比现在孩子骑的小车简单得多,就是用铁管焊个架子,装三个轱辘而已。但在那个年代,那就是富二代使用的奢饰品,给我羡慕得了不得。 我无数次地跟父亲要求:“我想买个小自行车。”父亲给我的回答总是,“现在咱们家困难,等不困难了就给你买。”现在想起来,父亲真不应该把家境告诉孩子,让孩子跟着大人着急。这时候完全可以编个别的谎话,比如“买车要票儿”之类的,搪塞过去。 邻居孩子有辆这样的车,我就总跟他套近乎,为的就是蹭他那辆车骑几圈儿。 我拥有的第一辆玩具小车叫“鸭子车”,长度不到一尺,前面是个木头板儿做的鸭子脑袋。用绳子拉着在地上跑,车子一动鸭子脑袋就会左右摇摆。车的底板下面有个弹簧,发出“嘎嘎”的叫声,听起来有点儿像鸭子叫。 虽然这辆车是亲戚家孩子玩儿剩下的,但是我也如获至宝。每天在车上拉半块砖头,或者装一把沙土,在胡同里搞起了运输,忙得不亦乐乎。 中午胡同里很安静,老人们都在睡午觉,只有我那鸭子车“嘎嘎”的叫声在胡同里回荡,搅得人们睡不着。 爹妈都上班了,邻居奶奶负责照看我。邻居们就到奶奶那儿去告状,说我影响大家休息。奶奶给我规定,每天中午不能玩儿鸭子车。这下儿我可伤心了,“哇哇”地哭。奶奶也觉着我挺可怜,就这么个玩具还不让玩儿,于是又给我找了辆没声响、不扰民的车玩儿。 那是奶奶的老伴儿托单位的木匠做的一辆小车,一米多长,四个轱辘加一块儿木板儿。他们家没有自行车,用它运点儿菜呀、煤呀。每天中午大人们睡觉的时候,那辆车成了我的玩具,我坐在上面,用两根儿“火筷子”(捅煤火的铁钎子)在地上划着,驶来驶去。 胡同里其他小孩看着新鲜,都要坐我的车。我捡了个破烟盒,撕成一张一张的小纸条,发给孩子们当车票。孩子们凭着车票,可以上车蹲在我后头,让我带着在胡同里转悠一圈儿。这下儿我在孩子们当中的人气指数飙升,孩子们都拍我马屁,为的是得到几张“车票”。这辆车肯定没有游乐场的过山车好玩儿,但是他带给孩子们的快乐,绝不亚于过山车。 这时候正赶上毛主席去世,胡同里的人们都在默默地哀悼,能听到的只有收音机里播放的哀乐的声音和念讣告的声音。这时候我还划着小车在胡同里跑来跑去,跟沉痛的气氛很不相符。奶奶怕我这么做给家里大人找事儿,就把小车收起来,不让我玩儿了。我也开始和大人们一起,戴个黑箍怀念伟大领袖。 奶奶家住在胡同把口儿,紧邻一条小马路。院门口有块一米长、半米宽、一尺高的大石头,我总坐在石头上看来来往往的车辆。那块石头在某天半夜不翼而飞,奶奶说是偷走做墓碑了,不知道是在诅咒那个小偷,还是她真那么认为。 那条街道是连接城乡的要道,总有马车经过。年轻的车把式站在车上,一手攥着缰绳,一手把鞭子在空中一甩,声音清脆。马昂首挺胸,跑得飞快。车子在路上颠来颠去,车把式稳稳地站在车上,身子不摇不晃,卖的就是这门功夫。 中年壮汉赶车,喜欢跟牲口并排步行,大步流星,绝不落队,连口粗气也不喘。奶奶家旁边是个小铺,买散酒。有几个粗瓷制作的小碗儿,专给车把式预备的。他们经过门口,让马车接着前行,跑进小铺,掏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两毛多钱,让谭爷爷给打二两酒,仰脖一饮而尽,转身出去追赶马车了。 只有岁数大的车把式在车前边坐着,两只脚在空中耷拉着。马车走得不紧不慢,他们抽着旱烟,悠然自得。 奶奶的弟弟我叫舅爷爷,是净土寺大队的车把式。他会把车停在院门口儿,进屋喝碗水。舅爷爷为人爽快厚道,身子骨健壮,说话声音洪亮,典型的京郊农民。 要是赶上“老头队”经过,那可就热闹啦。 “老头队”是一只三轮车队伍,平均年龄也就在五十岁左右。现在五十多岁了还能叫“大男孩”,那个年代就是老头儿了。 他们当中有些人到退休年龄,退休在家又闲不住,所以出来卖力气挣钱。有的是想个办法提前退休,就为拿着退休金,出来再多挣一份工资。 这些人中大部分孩子已经出去了,抱着连玩儿带挣钱的态度,所以干起活来心情不错。三轮车上载着重重的货物,他们屁股离座,奋力蹬车,不能掉队。让人家说体力不行,那还不如不干这活儿那,太丢人。 蹬空车的时候,队伍飞快地从马路上划过,谁也不能掉队。心情好或者喝了酒的时候,他们还会来个车技表演,一个后轮腾空,斜着骑。兴致来了还会大吼一声,马路边那些修车的、打牌的、喝茶的北京爷们,也高喊一声作为回应,仿佛对暗号儿。 别瞧这些人岁数挺大,但是一般的小伙子也不敢招惹他们,用北京话说,他们属于“老炮儿”,见过些阵仗的,跟他们动手不见得占便宜。 奶奶家门前的马路上,隔一段时间会有一辆公交车经过。那是十六路,从动物园到北太平庄的。是老式汽车,前面带个大鼻子。售票员没有座位,左手拿个票夹子,脖子上挂个书包装零钱,在门口儿站着。 售票员在前门儿站着的时候,先检查一下儿前门将要下车的人的车票。等车子到站一停,赶紧下车跑到后门口儿堵着,检查后门下车乘客的车票。每天就这么前门儿、后门儿两头儿跑,真挺累的。 学龄前的我,经常在每天晚上五点多钟的下班时间,坐在门口儿的大石头上,看着公共汽车缓慢地驶过,听着车里售票员肉嗓子的报站声音,看着坐着和站着的乘客,脑子幻想着,什么时候我也能拥有一张月票,神气地坐着公交车上下班。 我那时候绝对不会想到,现在我出门儿坐私家汽车,而且也不需要上下班了。 2000年左右我到中朝边境演出,在鸭绿江对面的朝鲜公路上,又看到了那种大鼻子的公共汽车,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。 自行车王国 在七八十年代,未婚青年男子要是准备好了“三转一按”,保准有一堆姑娘在后边追着你,拿苍蝇拍都轰不走。 何谓“三转一按”?“三转”者,自行车、手表、缝纫机也;“一按”者,照相机也。飞鸽、凤凰是两大自行车名牌,相当于现在汽车中的奔驰、宝马,不过在当时光有钱你不一定能买的着,还得有票儿。 新车买回去先得加装保护措施,大梁跟车把缠上塑料胶带,脚蹬子跟座子套上橡胶套儿,就连铃铛盖儿都得弄个铁卡子给固定好了,因为专门有人偷那玩意儿。其实偷回去也没用,那年头孩子实在没得玩儿,只能搞点儿恶作剧寻求刺激。 前一阵北京奥运村地下通道飙车案件影响挺大,我们小时候的富二代也飙车,不过飚的都是自行车。几个半大小子骑着自行车,脖子上挎着军挎(一种军绿色书包),从马路上呼啸而过,是再潇洒不过的事情。 有时候军挎里面装得不是书本,而是板儿砖。骑车找到仇家,把车子往路边一扔,掏出板砖扔过去,直打得仇家满脸是血,倒地不起。然后快速扶起自行车,飞身上车离去,自行车就好比关公的赤兔马。 我从五六岁就骑父母的自行车。那车的后支架支好后,后轱辘是腾空的,我坐在座子上,欠着脚尖蹬得车轮飞转,车子还一动不动。 大概在八九岁,我就能骑自行车在胡同里窜了。那时候腿短,只能把一条腿从大梁下面掏过去,蹲着骑。所以骑不了直线,基本上是原地转圈儿。 我高中考上了区重点,离家比较远,家里把妈妈那辆旧车给了我,供我上下学用。离学校不远有个修车摊儿,修车师傅五十多岁,又矮又瘦,听口音好像是南方人。我的车胎扎了就在他那儿补,补一次五毛钱。他挺会做生意,对学生很关照。 后来发现问题了,班上骑自行车的同学总在学校门口儿扎胎。大家在路边寻找,找到了不少图钉儿。我们终于明白了,这是修车师傅布下的陷阱。 同学们找到修车师傅吵了一架,他死活不承认钉子是他撒的。不过从那儿之后,我们的车子很少被扎了。 那时候偷自行车的挺多,车子放在楼下不放心,家里地方小又没处搁,人们只能把车子搬到楼道里。早晨起来经常发现气门芯儿被人拔了,因为搁楼道里碍事儿。 中学时期我已经开始说相声了,经常跟随着草台班子到郊区演出。只要车程在四个小时以内,我都是骑车去。顶多出去百十来里地,但在当时感觉已经很新鲜了。 我曾经骑车沿着朝阳路到过通州。通州的饭馆儿还是绿色木头门窗,我们小时候见过的样子,感觉很亲切。饭馆的饺子用四方铁盘子上,量大味道香,我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。 我还骑车到过门头沟。骑行在山间公路上,望着两旁的青山,仿佛到了世外桃源。城子水库水面开阔,让人心旷神怡。三家店还都是老旧的平房,青砖黑瓦,屋舍俨然,感觉那里的人生活得安详、自在。 我还骑车到过玉泉山。骑行在山下窄小的公路上,迎着夕阳,顶着凉风,忽然想起一句小令——“古道西风瘦马,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”。为啥断肠呢?因为那时候想说相声,又找不到文艺团体接收。 那时候自行车不但可以用来代步,还可以拿来赚钱。不少农村人进城做生意,卖点儿老家的土特产,都是用自行车带货。车后头挎两个铁筐,里面装着白薯、老玉米、鸡鸭什么的,从河北过来,少说要骑一百里地。还得带几百斤货,没个好体力真的不行。 他们的自行车外观很破旧,车架子的油漆早就掉了,全是铁锈。但是焊得非常结实,因为得驮重物,要是坏在半道儿就麻烦了。 我见过一个卖货的农民,自行车轱辘的挡板都没了,跟跑车似的。他那车也没有车闸,遇上警察拦他,便用鞋底子蹭车轱辘停车。他穿得是拖鞋,这一蹭飞出去老远。警察来一句,“快把你那闸皮捡回来。” 现在人体质为什么不如过去人呀?过去人骑自行车上下班,是有氧运动。现在的人都挤公交、地铁上下班,都快给挤散架了。 当然了,现在的人骑自行车上下班也得不到锻炼,因为汽车尾气让你受不了。 的哥 第一次见到出租车是在四五岁的时候。同院邻居病愈出院,从医院叫了辆出租车送到院子门口。车子是黑色的,窗户上有纱帘儿。妈妈跟着去接病人,感觉她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很帅。下车之后妈妈还跟司机要票,司机从票夹子上扯下来两张交给她。 1994年从部队复员之后,手头宽裕了些,偶尔奢侈一把,也会打车。坐在出租车里那感受,真没坐公交舒服。眼睛紧紧地盯着计价器,每蹦一个字心头就缩紧一些。脑子里飞速运转,盘算司机是不是给自己绕路了。赶上堵车,车不动计价器动,那更是追悔莫及,恨自己为什么不坐公交。 后来有了黄色“面的”,大大方便了北京市民。十公里之内十块钱,堵车不蹦字儿,确实挺便宜。超过十公里就不是一块钱一公里了,好像变成了一公里一块六。所以我那时候打面的,眼看着表蹦到九点九公里了,交钱下车,再换一辆。 有一回下了车,又打了一辆面的,上车之后愣住了,还是刚才那个司机。刚才我下车之后,他开到前面掉了个头,又开回来了。我们两个人心照不宣,都明白怎么回事儿,当时我那叫一个尴尬,这一路一句话都没说,到地方赶紧交钱逃走。 没过几年,“面的”就停运了,说是影响首都的形象。用奔驰、宝马当出租车不影响形象,一公里不得要五块钱?谁坐得起呀! 北京跟上海的风土人情有很大的差异,这点从“的哥”身上就能体现出来,要不管“的哥”叫“都市名片”那。上海的“的哥”彬彬有礼,北京的“的哥”热情爽快。当然了,哪儿都有不合格的“的哥”。 有一回我到上海打车,说出要去的地名,司机连看都不看我一眼,开车就走。到了地方给钱下车,他还是没抬眼皮,让人感觉很冷漠。其实人家做得也没错儿,把客人送到地方就行了,说那么多话干吗呀?客人兴许嫌烦呢。 北京也有个别“的哥”,号称“京都神侃”,甭管客人爱听不爱听,自顾自地说起来没完。赶上那一肚子牢骚的司机,你坐他车还得听他骂街,虽说没骂您,听着也别扭呀。 我还遇上过一个爱抬杠的司机。上车之后我们俩也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摔跤,我跟北京摔跤界的人也挺熟,就跟他提了几个人。我说一个,这“的哥”骂一个,“他算什么呀?跟我哥们儿比差远了。” 说得我这脸上实在挂不住了,我当时身体还算强壮,也学过那么两下儿,初生牛犊不怕虎,跟司机说,“你拉我找您那哥们儿,我跟他比划比划去。”估计司机就不认识摔跤的,跟我说了,“我还得拉活那,没工夫。”我说:“车钱我照付!” 这哥们傻眼了,想求我下车吧,又抹不开面子。开车带着我四九城的兜圈子,找会摔跤的人。我那时候也没什么正经事儿,就跟着他满北京城跑。后来他上了京通高速,一边开车一边假装打电话,意思是让那边多准备几个人,好好教训教训我。我已经看出来了,他这是吓唬我那,我根本不搭理他。 这哥们儿开车带我进了一个空院子,他说进屋去找人,把我一个人留在车上。估计他是想给我机会让我逃跑,我铁了心了,今天就要较这个劲,就算挨顿揍也不跑。过了十分钟那哥们儿从屋里出来了。我弄明白了,那是他们出租公司,他进去求援,没人帮他。 他又开车拉我回了城里。这回他用上了苦肉计,用话激我,想让我动手打他。我才不干那傻事呢,打他我就违法了。车走到长安街上,警察把我们给拦住了。原来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对付我了,偷着用车上的报警装备报了警。 警察把我请下车,这场持久战才算结束。人家警察了解完情况,也没让我给车钱,还帮我拦了辆车。那哥们儿只能认倒霉,两百多块的活儿白拉。 有句老话儿叫“顺情说好话”,这绝不是教人油滑。该较真儿的地方一定要较真儿,但是像我跟那出租司机似的,谁也不认识谁,因为挨不着的事儿抬杠,就太没有必要了。 如果我们俩人说话的时候都注意对方的感受,“的哥”不至于一下午一分钱没挣着,我也不至于几个小时窝在出租车里度过。 这叫什么呀?就叫吃饱了撑的。 也搭着那时候年轻气盛。现在遇到态度不好的的哥,我才不跟他计较呢,真动手也打不过人家呀!现在混得脸熟了,很多司机都能认出我来,聊得跟一家人似的。 有一回打车还碰到个快板儿爱好者,车上放着竹板儿,等活儿的时候就拿出来打两下儿。我抄起竹板给他示范开了,马路上所有司机的目光都聚集到我们这辆车上,因为快板儿声传出好远。 第五章 四十不惑 我没事儿喜欢去寺院待两天。跟师父聊聊天儿,早晚听听诵经的声音,心情格外的宁静……我喜欢禅宗的思想。不执着于有,也不执着于没有,世间一切都是空的,包括自己的肉体。 1.打架丛谈 我所说的打架,不光指舞刀弄棍和拳脚相加,也包括破口大骂和冷嘲热讽。如此说来,世界上所有正常的成年人,都应该打过架。就连刚会说话的孩子,也会用含糊不清的话语,跟小伙伴或者看管他的大人争吵一番。 如此说来,打架是人受到不公正待遇时的一种本能反应。一辈子没跟人打过架的人,要不就是道行太深,要不就是活得太压抑。 骂架 现在我们经常在街上见到的打架,确切地说应该叫骂架。前两天我开车去房山拜佛,我的经纪人兼司机三儿是个慢性子,开车比较稳当。后面一辆车嫌挡了道,冲到前面把我们别住,摇下车窗骂架。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,女性只要破了“骂戒”,骂得比男性花哨。动词、名词、形容词、感叹词……变着样儿地用,东北脏话、广东脏话、北京脏话,偶尔还来句“发克油”,仔细一琢磨才明白,是美国脏话。 经纪人毕竟年轻,想下车理论,被我拦住。她正愁找不着对手呢,你下车那不是中了她的诡计吗?你跟一个女的对骂,走路的都得笑话你没出息,而且你那词汇不见得有她丰富。我倒是兴许能骂得过她,但是我敢下车吗?回头让好事者把视频传到网上,给我封杀了,我拍过的那部电视剧的老板不得急哭喽?为了不伤害这些无辜的人,我还是忍了吧。 阿弥陀佛。善哉善哉! 女子终于骂累了,一脚油门儿走了。我看三儿心情低落,开始给他进行心理疗伤,“她骂那么半天,伤神耗气,血压升高,兴许回去就半身不遂了。她说咱们那动词,真实施了吗?没有吧!她说咱们那些形容词,形容得准确吗?不准!论骂架她就是个外行,骂架应该直指命穴,直接从我的光头下手,那才有伤害力呢。” 其实人家那位女士不见得没看见我的光头,人家骂起光头来,也有好多词儿呢。但是人家严守骂架的规律,“打人不打脸,骂人不揭短。”谁身上都有短处,谁家都有隐私,骂架就是表示一下儿态度,鄙视对方,看不起你,也就行了。真伤害到对方心灵,造成武力冲突,那就属于违规行为了。 骂架还有个原则,就是找身体状况中等的骂。身强力壮、血气方刚的别骂,兴许挨顿揍。身体虚弱的别骂,血压上来晕倒在地,容易惹麻烦。前两天就听说过这么件事儿,有位六十岁的保安跟一位女司机发生了纠纷,女司机大骂老保安,老保安当场倒地身亡。也许骂死人不负刑事责任,但是舆论和内心的谴责,你受得了吗? 还有个保安,跟一个女业主发生了纠纷,骂出了女业主的短处——“破鞋”。破鞋是北方一句俗语,是对比较放荡的女性的蔑称。这女子这方面真的不检点,本以为谁都不知道,每天还冠冕堂皇地出入小区那。今天一听,连小区保安都知道了?那自己这光辉业绩应该妇孺皆知了。越想越惭愧,吃安眠药自杀了。前后来了七八个男的揍那保安,都是给心上人报仇的。这些事都是前车之鉴,望骂架者引以为戒。骂架虽然不文明,但是比打架人性,也更有策略,类似武林中的隔空伤人之类的上乘功法,给对方留下的是内伤,而不是肉体伤害,这样自己就免受牢狱之灾和金钱损失。不值得提倡,但是也难杜绝。不让骂架了,有气儿没地方撒,直接动手,那不是更麻烦嘛。 说架 见过骂架的,见过打架的,您见过说架的吗?我见过!话说十七八年前,我到浙江东阳演出。演出结束到夜市喝酒,旁边站着两个人,低声细语地对话。先开始以为好友聊天,后来俩人越聊越激烈。这才知道,甲乙二人谁也不认识谁,因为吃饭抢占好座位发生冲突,正在说架。 甲:你要是不把这张桌子让给我,我肯定要让你住院的。 乙:你要是再不走开,你后半辈子都要坐轮椅的。 甲:吹牛吧!看见我的肌肉了吧?(展示股二头肌) 乙:光有肌肉管什么用?我灵活,你打不到我!(跳跃一下) 甲:我还用亲手打你吗?我有枪的。 乙:枪才有多大杀伤力?我有手雷。 …… 两个人心平气和,慢条斯理地说着真刀真枪玩儿命的事儿,一直说到了生化武器和国际雇佣军。两小时之后我们都喝完酒了,俩人还在那儿说呢。我哥们儿刘驰,中国杂技团的,实在忍不住了,过去问二人,“你们什么时候打呀?”甲轻蔑地看他一眼,“打架是野蛮人做的事情。”乙随声附和,“对,我们才不办那种傻事那!”敢情俩人在过嘴瘾呢! 说架比骂架还高一个境界,不但解了气,而且不伤感情。 太极架 这个太极架不是用太极拳打架,那不叫打架,叫比武。我说的太极架是两个人不会太极拳,但是打架那速度跟太极拳似的。 我在石景山鲁谷住过一段时间,有一回小区门口儿发生了一次冲突,我的楼下正是小区大门,看个正着。某男骑自行车带着孩子在前边走,嫌后面汽车司机按了喇叭,俩人先是理论(挺文明,没带脏字儿,只是摆事实、讲道理)继而发生肢体冲突。二人都会点儿功夫,可不是西洋拳击,也不是中国散打,而是太极推手,推来推去。一方把另一方推得倒退十几米,另一方又给推回来,把这方推到场地中央,好像谁出了场地谁犯规似的。 双方亲属都在场,虽然二人打得不激烈,但是亲人们劝得都很激烈,连哭带喊的,生怕自己的亲人把对方打死。亲人们往两边拉二人,二人为了不被分开,开始互相撕扯。由太极推手,演变成了慢镜头的摔跤。最后俩人挤到墙角,一方用胳膊夹住另一方的脖子,开始静止。看热闹的已经把大门堵死了,后面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,但是俩人就在墙角挤着。 最后被夹住脖子的那方大喊,“我要解手。”另一方怕弄一身屎,这才放手。二人相约,对抗赛暂时告一段落,明天上午十点三十分,准时开赛。不到者视为自动放弃比赛,另一方获胜。 真架 这种架上来就打,速战速决。七八年前,我在兰州一家串儿吧吃羊肉串,吃着吃着感觉不对劲,回头一瞧,已经倒下一位了,身上插着刀。没有骂架的前奏,也没有太极架的僵持。从那一刻我彻底了解到,西北民风彪悍。人家打架之前不骂街,令人防不胜防啊! 现在大城市发生真架的可能性不大,到处都是摄像头,打完人也跑不掉。打死人得偿命,打伤人得赔钱,一般老百姓觉着不划算。村镇里的人法制观念淡薄,打起架来真是不顾后果。 在十八九岁的时候,我跟相声搭档付强上外地演出,长途车上跟人发生冲突,从车上扭到车下。对方拔腿就跑,这下儿我们来精神了,紧追不舍,一直追到村里。村里有一家人正在盖房,跑的人一声大喊,“北京人欺负咱们。”一帮人抡着镐头、铁锨向我们冲来,吓得我俩扭头就跑。幸亏长途车司机救命,一直等着我们,让我俩上了车,开着车一溜烟儿跑了。这要是落到他们手里,必死无疑。 后来到了部队业余宣传队,到某山沟演出。路边摆着个高倍望远镜,看一次一块钱。有个好事的女孩看了一下儿,什么都没看见,对方非说“看一个景点一块钱,山上一共十个景点,”要收十块钱。当兵的一个月津贴三四十块钱,一下儿让人蒙走十块,不甘心。由争执到群殴,路边一共有十几个做生意的,人家根本不怕穿军装的,下死手打,还有人回村喊来了大部队。我们这帮人都是文艺兵,不是野战部队,不敢恋战,逃上汽车。汽车关键时刻掉链子,打不着火,大伙又下车接着逃命。最后逃进了派出所,总算躲过一劫,不过还是乖乖给了人家十块钱。 军民鱼水情,我们这帮鱼让水给打了。这还不算新鲜,有一回两拨鱼打起来了。还是部队演出队发生的事儿,我们到某军区大院演出,跟连队的业余演员同台。我们宣传队的队长认为自己是专业的,以专业演员的标准要求人家那帮战士。真给人家说急了,我们演完从剧场出来,发现那些战士都在门口儿等着那。大家感觉不对,刚要转身回剧场,已经来不及了,两拨穿军装的打起来了。其实根本不是打架,而是我们被动挨打。人家八十多人,我们二十人,还有十个女的。人家是警卫部队,天天练擒拿格斗,我们练的是唱歌跳舞。现场惨不忍睹,追得我们这帮人满院子跑,跟农村逮鸡似的。有个军级领导出来制止,穿的是便服。一个战士不知道他是谁,上去就是一个嘴巴。打军级领导,那还了得?调查了很长时间,也没查出是谁。现场都顾着打架那,谁也没看清呀! 那战士在复员前的欢送宴会上,酒后跟大伙说,“我当兵最光荣的事情,就是抽了军长一个大嘴巴。”这事儿传到那位领导耳朵里,领导急了,“不应该让他复员呀,这种胆量,打起仗来肯定是个好兵!” 还有一次跟随草台班子到某小县城演出。我们虽然没什么名气,那也是北京的演员呀,节目安排在最后,去的也晚。北京去的,得端着点儿架子呀。那时候也没车接,刚溜达到剧场门口儿,就被一帮人按住,拳脚相加。我赶紧跟人家解释,“我是演员。”“打的就是演员!”敢情草台班子的人惹了祸,人家在门口儿等着呢! 劝架 北京人最好热闹,只要打架,就有看架的。在街上发生点儿小摩擦,本来俩人不想打,看热闹的在旁边煽风点火,有支持甲方的,有支持乙方的。双方迫于拉拉队的压力,不能给自己的支持者栽面儿呀,不得不拳脚相加。甚至看热闹的双方因为争论过于激烈,也动起手来啦。发生摩擦那俩人都回家了,这帮看热闹的还打呢。 看见有人打架,大家最好能帮着劝劝,避免流血事件。不过劝架也要注意,打群架你最好躲得远远的,免得被其中一方误认为是对手,挨冤枉揍。遇见群架最好报警,让警察来劝。警察穿着制服那,不至于被误伤。 警察要是没穿警服,劝架就要谨慎了。我有个朋友是位警官,上自由市场买肉,看见两个商贩打架,义正词严地批评人家,结果后背挨了一钩子(钩肉用的)。他忘了自己没穿警服了,也没跟人家亮明身份,人家还不算袭警。您说冤不冤? 2.借钱 估计很多人都遭遇过借钱这种事,其差别在于数目有大小矣。我的感觉是,朋友之间,什么时候一方吐露出“借钱”二字,这朋友的缘分也就差不多了。不借给他心里是个结,借了总惦记对方什么时候还。想催着要不好意思,不催心里又怨恨。百爪挠心,千头万绪,卧之不安,食之无味,别有滋味在心头。 儿时父辈之间也有借钱之事发生,但是很少尴尬。被借一方只要有闲钱,大多乐意帮忙。那时候人们不富裕,每家收入不多,都是量入而出,挣多少钱过多少钱的日子。全靠家庭主妇精打细算,每月工资下来,买多少油、多少盐都有严格的预算,一般不会花亏了。真要借钱,那就是真过不去这个坎儿了,比如父母有病住院了,孩子考大学了。那时候的人讲信誉,借钱的时候就想好了还钱的计划,每个月从牙缝里剩,到日子总把钱还上。 现在的人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,借出去那钱真有可能打水漂呀!过去的人很少搬家、换工作,一个胡同的人、一个单位的人要在一起相处几十年。欠钱不还,身边的人都会看不起你,后半辈子就抬不起头来,所以那时候的人们必须讲信誉。 现在那,城市那么大,人也比原来多出多少倍。而且可以天南地北地跑,上哪儿都能混口饭吃。实在不行人家出国了,你能追到国外要账去吗? 为了社会和谐,我认为应该禁止民间借贷。成立个合法的借钱机构,谁有困难就上那儿借去。有法律管着呢,到时候不还钱扣房子扣车。要是什么抵押都拿不出来,那就不借给他。当然了,他要真有急事咱也不能见死不救,可以给他捐款呀。 零打碎敲 有这么一种人,跟人借钱时不会狮子大张口,动不动就上万。三十五十,一百二百,不分时间,不拘场合,随时随地开口,令人防不胜防,想不出拒绝的理由。 半路偶遇,“方哥,正好儿遇见您,我忘带钱包了,借我一百块钱打车。”你能说什么?我也没带?哪儿那么巧呀!乖乖掏钱吧。临走给您撂下一句,“明天就还你。”第二天您好意思上人家里要去嘛,“你昨天欠我一百块钱,该还我了。”这也太不开眼了。下回在某个场合相遇了,人家跟您谈笑风生,借钱这事儿好像根本没发生过。您看人家这么坦然,好像觉着自己有点儿龌龊似的,总惦记那一百块钱。您看人家多具大家风范,根本没把那一百块钱放在心上,早就忘了。 人家可不只跟您一个人儿借,到处撒网,网网有鱼。跟张三借二百,跟李四借一百,积少成多,集腋成裘,一个月下来也不少那。工资留着买大件东西用,平常基本靠借钱过日子。也有那不开眼的账主儿,非追着人家要那点儿钱,人家把钱扔给你,再甩出一句不冷不热的话,“这点儿钱我都忘了。”结果难堪的是要账那位。 欲擒故纵 还有一种借钱的方法,分几步进行,数目一回比一回大,层层深入,诱你上钩。先跟你借个三千五千的,你一想,也不算太多,即便真不还了损失也不算惨重,别因为这点儿钱耽误交情,就借给他了。人家真讲信用,说好了一个月还,半个月就把钱送来了,弄得你心里直忏悔,当初的担心太多余了,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 过两天又找你来了,“又缺钱了,跟别人借吧,关系不到,还让人多心。您最了解我呀,知道我不是借钱不还的人,所以还得找您。不多,一万。”您一想,人家没把自己当外人,咱关键时刻也别掉链子呀,乖乖掏钱吧。 说好俩月还,又是一个月还给您的。这回还多给您五百,“这算利息。”您哪好意思要呀,人家跟打架似的,死活往您兜里塞,您只能接受。事情过去之后埋怨自己,“我办的这叫什么事儿呀,跟黄世仁似的,放上高利贷了。” 第三次找您借钱,可就是个大数儿了。人家说好了,不白用您这钱,比银行利息高。打过两回交道了,您绝对不怀疑对方的人品,又得人缘儿又赚利息,何乐而不为呢?乖乖把钱拿给人家。 这回跟前两回可不一样了,说好了三个月还,一个半月的时候没见动静,三个月的时候不见人影儿。打个电话吧,不好意思提钱的事儿,你不提人家也不提,“最近怎么样……那什么我也挺好的……没什么事儿……您忙那……回头再聊。”没提钱的事儿就挂了。你还安慰自己那,“人家可能遇上点儿难处,咱别催得太紧。” 过了半年还没信儿,这回真坐不住了。“兄弟,那钱什么时候还呀?”对方不高兴了,“不就那点儿钱嘛,您着什么急呀?”“你不是说好了三个月……”“多一天给您一天的利息,又不跟您白借。”弄您一个大红脸。 这回甭说利息了,连本儿都回不来。 道貌岸然 还有种人,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,家大业大,从哪方面看都不像借钱不还的人。跟你借钱的时候明告诉你,根本不缺钱,但是钱都投资了,上外国买海岛了。所以手头儿空了,跟你借五万零花儿。您一听人家这派头,借五万零花儿!您用脚趾头想,都没想到过这个人能借钱不还。您甚至想啊,他跟我借钱是看得起我,以后少不了求人家帮忙啊!屁颠儿屁颠儿地给人家打钱。 一年过去了,钱还没信儿。催催吧,人家告诉您了,“抱歉抱歉,这两天参加一个会,忙着准备发言稿,明天给你。”又过去一个月,再催,“出国考察那,后天回国,回去就还你。”人家日理万机,您这点儿钱已经耽误人家处理世界大事了。 以这种人的身份,最后绝对不会不还你,但是绝对不会那么痛快。今天三千,明天一万,跟前列腺不好似的,一点儿一点儿往出滴答。虽然最后钱一分不少,但是你为这事损失的脑细胞没人还你呀。 这种人还真不是赖账的人,但是排场铺得太大,手头难免拮据。不像您所想象的,身上有花不完的钱。 先赔后赚 这也是一种借钱的方法,就跟钓鱼一样,想钓大鱼,先得准备诱饵。我在酒桌上认识个朋友段总,人很仗义,动不动就请大伙吃饭,请大伙洗澡,请大伙唱歌。请得我都不好意思了,说掏钱结账吧,人家死活不让。这种活动持续了一年多,现在分析起来,段总是想放长线,钓大鱼。 大鱼真的来了。我给黑龙江《本山快乐营》写剧本挣了几十万,跟段总喝酒吹牛说出了此事。没过两天,段总电话过来了,“账面需要周转,用几十万充一下儿账,几天就还。”我痛痛快快地把血汗钱打给他,结果可想而知。 后来才知道,段总在老家就已经欠了很多钱,为躲债两手空空逃到北京。白手起家,在北京买了房子、车子,还开起了公司,其实都是借钱操办的,已经欠了两百多万外债。我认识一个出租公司的老板,肯定不是傻人吧?被他借走一百多万。演出商张总,被他借走十万。他高就高在,借走你的钱还不上,还不让你恨他,还能跟你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。张总找他要账没要回来,又给了他五百零花儿。 我这钱真是血汗钱呀,顾不得面子了,把他臭骂一顿,逼着他写了欠条。其实形同废纸,他在北京还骗了个媳妇儿,房子已经划到媳妇儿名下了,俩人办了离婚手续。他的车子也被人开走抵债了,名下什么都没有,法院拿他也没辙。这属于民间借贷,也不负法律责任。 后来的几个月,我的主要工作就是追债,听到他在哪儿出现,就过去堵截,让他把身上的钱拿出来还我。后来我找个哥们儿天天跟着他,逼着他到处找钱…… 功夫不负有心人,总算让我要回来十几万。后来老段被公安局抓起来判刑十五年,我剩下的账也就泡汤了。 现在有人跟我借钱,我如果借给他,那就是做好了要不回来的准备。跟这个人的交情到了,或者以后用得着这个人,那就算要不回来也不冤。要是借钱这人跟我关系一般,但是看样子他真需要钱,那就采取这种办法,你不是跟我借两万吗?手头就有两千,你拿着花去吧,不用你还。这样能把损失降到最低点。 七八年前,有个小编剧跟我借钱,我就采取这种办法,给了他一千。此后杳无音讯,前两天他打电话要还我这一千块,难道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,突然觉着不合适了? 这两天又有好朋友跟我借钱,我这人脸皮薄,不好意思拒绝,就编瞎话说自己在外地呢。现在我一听电话响心里就哆嗦,怕是他问我回来没有。我招谁惹谁了? 所以说以后您遇上借钱的,不想借给他就直接拒绝,省得自己难受。关键问题是,有些时候,“不借”两个字还真说不出口。 3.作秀 秀这个词儿用了没几年,但是使用频率可太高了。打开电视,达人秀、草根秀、大咖秀、喜剧秀……还有我做的节目——脱口秀。 可给明星们忙坏了,台上秀完了台下秀。过去为了宣传自己,常常秀绯闻。现在不行了,秀绯闻有可能遭封杀,那就转型,秀恩爱,俩人手拉手出去逛街,时不时深情对视。还有的忙着求婚秀,就差请专门儿的策划团队了。 有人说了,这是人家的私生活,不是秀。那您可错了,不想暴露给公众的生活才叫私生活呢,这是故意做给粉丝们看的,所以叫秀。多少粉丝因此感动得热泪盈眶,“太幸福了,太投入了。”那您就上当了,兴许那女的背后还傍着大款那,兴许那男的不喜欢女的呢。 所以我奉劝粉丝们,迷明星有个度。您喜欢他的歌,喜欢他的表演,喜欢他的长相和气质,这都可以,但是你用不着喜欢他的做人。因为您也不认识他,不知道他做人究竟怎么样,知人知面都不知心,何况咱不知道那!兴许他还不如您呢。 官场秀 网上曝光了几个贪官,家里金银、现金堆成山,但是十几年了,就穿一身衣服。上下班骑自行车,上饭馆就点一碗面条。对下属和蔼可亲,经常给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。幸亏犯案了,要不然就能给树立成焦裕禄、孔繁森似的典型。 现在老百姓所崇敬的干部里,会不会还有人家里金银成山呢?这可不敢瞎说,说错了遭封杀。但是咱敢说,肯定有一种干部,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好。 在我们小时候,人们总在称颂着某位领导,穿着打补丁的鞋子,工作餐一菜一汤。但是您忽略了,他一进城就把媳妇儿给休了,跟个女演员结婚了。 话说回来了,就算是贪官,就点一碗面条也比大吃大喝强,对老百姓和蔼可亲也比端着架子、板着面孔好。这种秀还是有益于社会的,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。 善心秀 小时候老师总教育我们,做好事要不留名,别人问你叫什么,你得说“我叫红领巾”。但是老师又要求我们写作文《一件好事》,把这事儿给写出来。我一直闹不明白,到底让不让人知道呀? 现在做好事,大可不必跟做贼似的,怕人知道。但是还有一种人,为了让人知道而做好事。当然了,甭管出于什么目的,人家做的也是好事。网上不是有视频嘛,一个时尚美女,看到一个乞丐晕倒了,嘴对嘴做人工呼吸。网友评价,这是当今最美女孩儿。后来又曝光了,说这美女作秀那,就为了炒作自己。 不知道炒作这事儿是真是假,但是嘴对嘴做人工呼吸是真的,我看视频了。当时我就想,多不卫生呀,这乞丐要有传染病怎么办?不能为了表示爱心,就得跟乞丐亲嘴呀。完全可以用手挤压胸部。而且她怎么在实施救助的同时,不打电话叫救护车呀?我还有个非常世俗的想法,她男朋友看见他跟乞丐嘴对嘴,会不高兴吗? 电视上还播过,某某企业家带着车队到灾区慰问,把衣物送到灾民手中。电视报道这种事挺好,多宣传宣传,让更多的人向企业家学习。不过企业家的表演有点儿过,在医院输着液,跟医生说,“快给我拔掉针头,灾区需要我。”当然了,这是小瑕疵,不能抹杀他对灾区的贡献。 赈灾秀 某地遭灾,我参加了慰问团,到灾区慰问,也秀了一把。先是买了很多玩具,来到小学校。孩子们对于玩具很冷淡,送玩具的来了好几拨儿了,新鲜劲儿早过去了。 问题是电视台来拍摄了,得播出那。慰问团有老同志,慰问过好几回灾区了,有经验,做起了现场导演。他调动孩子们情绪,指导孩子们做动作,拍出了孩子们看到玩具的激动场面。这哪儿是慰问那,改录节目了。 老同志还说了,“我们要到最惨烈的地方去。”陪同人员说了,“惨烈的地方已经不通车了。”老同志说了,“不通车我们坐直升飞机,我们不怕危险。”现跟部队申请直升机,还真调来了。大家很兴奋,头一回坐直升机呀!老同志跟大伙说,“我坐过好几回了,我就是为你们。” 到一线一看,灾情严重。大伙忙着拍视频、留影,把惨烈的情况发到博客上,让全国人民都来慰问。然后到志愿救灾团去采访,到那儿一看,正吵架呢。志愿团的团长总是作秀,不干实事。有一位志愿者干了很多实事,但是因为说了团长的坏话,团长要把他赶出志愿团。几个志愿者觉着这个人很冤枉,哭着要把他留下……闹成一团,比灾民还乱乎。 老同志掏出本子采访志愿者,志愿者们很配合,争先恐后地讲述自己的经历。慰问团该去下一个景点……不是,下一个受灾地点了。老同志被志愿者围住出不来,我们等了他半个小时。 该返回驻地,出问题了。管直升飞机的急了,“灾民还运不过来呢,让他们自己走回去!”幸亏有关部门出面儿,要不然我们真得走上三天三夜。 捐款秀 在慈善活动中经常看到,老板们举个大牌子捐款,写着捐款数额,后头好几个零。捐款的每位老板,平常都这么大方吗?还真不一定。这里兴许就有偷税漏税的,有商业竞争不择手段的,有克扣员工工资的。 费这么大劲挣来的钱,一下儿捐出去几百万,他肯定不心甘情愿。为什么还得咬着牙捐呢?首先说,这也是一种广告呀!人们会因此购买他们家的产品,尤其是女士们,很容易不明真相地支持某人,“他们老总净做善事,东西贵咱也买他们的!他们每卖出一块,要拿出一毛三给失学儿童呢。” 还有个目的,破财免灾。把自己的正面形象树立起来,省得工商、税务总盯着自己。就算真查出点儿事儿来,这是已经树立起来的典型了,也不可能轻易就给废了。该保护得保护,不能打自己的脸呀。 我在部队的时候,连队也组织捐款。钱数都有规定,连长捐多少,排长捐多少,小兵儿捐多少。当然了,数目规定出来了,具体捐多少还在你,不强迫。但是大伙的捐款,比规定数额只高不低。有个战士,高出规定钱数的十倍,贴红告示的时候,他的名字在头一位。 但是生活中那,这个人比谁都抠门儿。蹭烟蹭酒,借钱不还。捐款干吗那么大方呀?捐功名,为提干呀! 我参加的捐款活动不多,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捐款计划。我身边有几位老人,过去都是我吃吃喝喝的朋友。现在有的半身不遂了,有的做生意赔光了,没有经济来源。每年年底,我拿出一部分钱给他们,先紧着熟人帮吧,然后再帮那不认识的。 好人好事秀 小时候老师经常给我们布置任务,“这个周末,每人必须做一件好人好事,回来写作文。”我们那年代的孩子都听老师的话,老师让干什么就干什么。一般不会撒谎,本来没做好事,非跟老师说做了。 怎么办呢?放学不回家,满大街转悠,找好事儿做。上商店打听去,“您这有好事儿吗?”人家嫌孩子添乱,一般都说没有。赶上喜欢小孩儿的,说了“给我们擦擦玻璃吧”。这事儿马上在同学中传开了,某某单位有好事儿,赶快去,去晚了别的同学就把好事做尽了。于是一拨一拨的同学都过去擦玻璃,人家烦了,“都走吧,我们还工作呢。”这帮孩子挺拧,怎么赶都不走,给人家祸害一溜够。 某企业家发愿,我今年要干十八件好事儿。派手下四处联系,什么敬老院呀、孤儿院呀,每周去一家。这挺好,自己的心灵得到洗礼,带着员工去那,对员工也是一种教育,还增加了企业的凝聚力。 但是得注意一条,您干的好事儿,一定是人家需要的。 演出秀 我们在部队宣传队的时候,在剧场演完节目之后,队长说了,“站岗的士兵没有看到演出,我们去慰问他们。”于是来到营门口,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,对着站岗的士兵就唱开了。士兵还年轻呢,一个大姑娘对着他唱歌,不适应呀,连眼珠子都不敢动,臊得满脸通红。 周围一帮老乡看热闹,“你瞧,他脸红了嘿!”“还不好意思那!”“瞧他那德行,哈哈哈……”说得小战士想找个地缝钻进去。 队长又说了,“我们去慰问伤病员吧!”大伙可能在黑白电影里看过这种场景,文工团女演员给伤病员唱歌,伤病员激动得热泪盈眶。 我们说相声就不是那种情况了,人家刚做完手术,我们逗人家乐,这一乐伤口撕裂了怎么办?再说了,顾命还顾不过来呢,多可乐的包袱儿,人家也没心思乐呀。 唱歌的也好不到哪儿去,战士岁数都不大,一个人在医院,家里大人没在身边,本来心里就难受。再对着他唱,“你入学的新书包……”这不是让人家更难受嘛。 吃完饭,队长还让我们慰问炊事班的战士。有一回在秦皇岛某部队疗养院,我们给炊事班说相声,那天效果还真不错,战士们笑得前仰后合。我们说得正起劲儿那,厨房来一句,“快干活儿来。”人都跑光了,立马给我们俩晾那儿了。 僧侣秀 作为在家俗人,应该敬重佛、法、僧,绝不能诽谤僧人。但是我说的这种人不是真正的僧人,他把出家念佛当成一种职业,为了吃饭,为了挣钱,为了出名,为了受尊重,甚至为了女信徒的尊重。 京郊某寺主持,平常念佛烧香,给信徒讲经说法。其实呢,又当婊子又立牌坊,私下在网上聊天,勾引女网友,结果事情败露,被逐出寺院。 还有的僧人,念完经之后,背个双肩包下山了。找个公共厕所,换上时尚的便服,看电影、唱卡拉OK去了。 还有的僧人,做法事明码标价,抽签解签多少钱,超度亡灵多少钱,给公司求财多少钱……大量现金流入自己腰包,然后在外买房子置地。 应该把这种僧人逐出寺院,还佛门清净,也让我们这些俗人有个洗涤心灵的场所。 4.吃吃喝喝 现在限制公款吃喝,杜绝浪费,是英明的决定;不过我想,肯定也给有些公务人员开展工作增加了难度。说是公款吃喝,其实公款吃是次要的,现在谁也不亏嘴。尤其能动用公款的人,早吃出脂肪肝了。人家的目的主要还是喝,无酒不成席嘛。 都是官场上的人,见面儿全端着架子,谈话打着官腔儿。“这个……那个……不好办呀……”几杯酒下肚,俩人就是哥们儿了。既然是一家人,那就不说两家话,“哥……这……不算事儿……交给弟了……” 所以我觉着可以改成“私款”吃喝,反正光喝酒不摆排场,花不了几个钱。几个负责人在办公室一坐,你带包儿花生米,我带瓶二锅头,为的就是缓解谈话气氛。当然了,还得规定,不许撒酒疯。 哈哈,上边是开个玩笑,你以为都像我啊! 高档餐厅 一限制公款消费,很多高档餐厅扛不住了。私人花钱谁上那儿呀?高档餐厅讲究的是服务,讲究的是环境,讲究菜品的样式,讲究制作工艺的烦琐。还有的什么都不讲究,就讲究一个字——贵。 两口就能让你吃饱的餐厅,绝对是低档餐厅。吃多少口都不饱的餐厅,那才叫高档餐厅。 我参加过很多饭局,动辄花钱上万,宴席结束还得找家饭馆儿吃碗拉面。吃着吃着听见有人说“来碗拉面”,抬头一看,是花钱请客那主儿。他也没吃饱呀! 咱中国人吃饭爱凑热闹,饭馆里人越多,客人越爱去。津津有味地坐门口儿那塑料凳子上等位,吃着免费瓜子、虾片儿(其实是淀粉做的,没虾米),手里拿着纸条儿,盼望着,盼望着。服务员拿麦克喊“1800号”,赶紧站起来招呼同伴儿,“别买煎饼了,到咱们啦!” 要是挺大的餐厅,空空荡荡,一个吃饭的没有,服务员大眼儿瞪小眼儿,厨子攥着菜刀发愣,谁敢进去呀?那天我跟我媳妇儿进了一家餐厅,一个客人没有。大堂经理看见我们,大喊一声,“来吃饭的啦!”就跟盼了多少年似的,吓得我们落荒而逃。 高档餐厅也不能总扛着呀,得响应号召,降低门槛儿。也卖起了地三鲜、刀削面、西红柿炒鸡蛋,价格亲民,还是没人进来。布置得跟皇宫似的,面前摆两个酒杯、一个分酒器,不锈钢的刀叉,景泰蓝的筷子,身后站俩服务员,让你吃蛋炒饭,也吃不下去啊。像刀削面呀、卤煮火烧呀、麻辣烫呀,就得在马路边的小馆儿吃,高档餐厅的厨子还真做不好。这就好比让莫言写段相声似的,估计他不会。 高档餐厅的出路在哪里呢?我觉着别光在高档上下文章,可以增加点儿文化气息,比如跟某个年代挂钩,跟某部文学作品或者某位名人挂钩……办成主题餐厅,让客人醉翁之意不在酒。我就是瞎想啊,您要是办完之后赔钱,跟我没关系。 随份子 曾经请我吃过饭的某基层领导,因为给孩子办婚礼,结果被罢了官。这人给我的印象不错,平易近人。我觉着他挺背的,领导也是人呀,给儿女办酒席,这是做父母的责任和义务呀。不过国家也有国家的考虑,很多官员借着给儿女办喜事儿,收红包敛份子。矫枉过正,对整治腐败是个好事儿。那位基层领导可能自己觉着也挺冤,但是要想彻底改变风气,总得有牺牲啊。 我有位老师兼酒友白云海,是位词作家。上美国交流访问,正赶上洋人在他下榻的宾馆办婚礼。白云海先生从那儿路过,也被邀请喝喜酒。外国人自来熟,俩人不认识,走街上都互相乐乐。不像现在的中国人,俩人住对门儿,在电梯遇见了,谁也不搭理谁。 白先生外场人,洋酒挺贵的,哪儿能蹭儿喝呀?他那个岁数的人有强烈的民族自尊心,不能给炎黄子孙丢脸,马上掏出一张美子(他们那个岁数的北京人对美元的称呼)拍给人家,“This is fen zi.”他那英语水平不会翻译“份子”,只能采取音译的方法。 老外愣住了,怎么还给小费呀?这是“飞来凤”呀!乐得鼻涕泡儿都出来了,一个劲儿地给白先生敬酒。白先生惨了,喝得晕头转向,差点儿给炎黄子孙丢脸。 后来才知道,美国人结婚一般不给现钱。办婚礼之前小两口儿列个单子,把需要的东西写上,发给大伙儿。大伙儿根据自己的实力以及跟新人的关系,决定给人家买什么。当然了,单子上列的都是小物件,类似泡菜坛子之类的,不能狮子大张口儿,写上别墅、豪车,写也白写,没人给你买。 国内结婚都扎堆儿,赶上好日子,同一家酒店的几个厅同时举行几场婚礼。每个厅门口儿都摆张桌子,那就是收款台。您随份子的时候一定注意旁边的结婚照,看看新郎、新娘您认识不认识。 有位相声演员去随份子就出错儿了。他认识新郎的母亲,也不知道新郎长什么样儿,也忘了问新郎姓什么了。到大厅门口儿交完钱,进大厅一看,一个人也不认识。 新郎正敬酒那,一瞧进来位相声演员,赶紧迎上来了。相声演员一问才知道,随错份子了,他参加那婚礼在楼上。 新郎要把钱退给他,这位演员挺局气,“给出去的红包哪儿有往回收的呀?这说明咱有缘,我也沾沾喜气。”说完这话上楼了。 他正在楼上喝喜酒那,新郎提着两瓶茅台,拿着两条软中华还礼来啦,比那份子钱多出好几倍。 这就是仗义人遇见仗义人啦!要是每个人都跟这二位似的,讲外面儿,生怕别人吃亏,社会风气会好得多。 问题是现在想占便宜的人太多。 随份子基本上不赔不赚。你结婚我给你随份子,等我结婚的时候你还得给我随份子呢。我要是已经结婚了呢,没关系,给孩子办满月酒,你还得随份子。要是孩子也大了,那也没关系,给我们老太太办生日,你得随份子。反正总得找个茬儿,把份子钱收回来。 年夜饭 现在很多人懒得做年夜饭,上饭馆儿吃。三十晚上饭馆儿改行了,改劫道啦!价格翻倍不说,还不许点菜,给你上什么吃什么,咱花钱还得让他管着!还得给你规定时间,俩小时一场,吃到一半儿,下一场的客人来了,一家人站桌子旁边瞪着你,你还吃得下去吗? 您要不给人腾地儿,服务员指不定说出什么来呢!本来过年回不去家就一肚子气那,那天还比平时忙。虽说三倍工资吧,三十晚上干得是四倍的活儿。她兴许把这一肚子怨气发在您身上。就算没跟您发火儿,大除夕的,看见服务员吊个脸子,心里也不痛快呀! 菜也都是提前做好的,给您加加热完啦!客流量增加好几倍,有一部分不缺钱的厨子还回家过年去了,厨房根本忙不过来。而且不缺钱的厨子都是干得好的,留下的很可能就是炒菜不怎么样的,所以饭菜口味下降是理所当然的。 我劝您三十晚上还是在家吃。实在懒得做,酒楼不是卖半成品嘛,买回去加工加工。饺子也是,包几个意思意思就得了,别跟我们家似的,去年除夕包的饺子还没吃完呢,又进腊月啦。 宴请 宴请一般都是指因公务、商务而凑在一起吃饭。参加这种宴请一定要注意着装正式,准时出席,千万别迟到,否则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入座,感觉自己都快被红烧了。 但是也别去得太早,因为很可能对赴宴的宾客不很熟悉,你早去了,还有几位也早去了,谁也不认识谁,在包房里大眼儿瞪小眼儿,非常尴尬。再说了,参加宴会一般都有点儿拘束,提前去了,提前受拘束,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?最好的办法就是提前到酒店附近,找个咖啡厅喝点儿东西,看时间差不多再去酒店。 去之前先在家煮点儿面条吃。这种宴请的菜品一般都是样子货,禁看不禁吃。而且去了之后,不是自己发言就是假装认真地听人家说话,埋头吃饭的时间不多。事先吃点儿垫底儿,省得在餐桌上总寻找机会偷嘴吃。 主办者安排座次的时候,第一次安排给你的地方一定不要坐,这多半儿是客套,其实你该坐哪儿他心里早就有数儿了。大伙互相谦让,你可以躲在一旁等着。直到比你有身份的人全都坐好了,这时候安排给你的座位,你就可以坦然地坐下了。 吃饭的时候一定要明白在餐桌上的角色。是主要被宴请者,还是请来陪客的,或者是请来陪酒的。如果你是主要被宴请者,那么一定要多说话,说少了别人认为你端架子。假如你是陪客,那就多倾听,说多了搅和人家的正事儿。 假如你是负责陪酒的,那就端着分酒器,站到每位宾客的身后敬酒。然后再提议,“拎壶冲”一回(就是直接拿分酒器往嘴里倒)。这时候你可以闹腾一点儿,因为主办方就是让你来活跃气氛的,把组织交给的任务完成好,就会增加自己的人气指数。 但是也要注意一点,喝得要恰到好处。给别人感觉你已经有点儿喝多了,其实那种状态是表演出来的,你心里明白得很。你的任务是替主办方把被邀请人灌多了,你要真喝多了,折腾起来没完,那就抢戏了。 如果赶上被邀请者海量,没完没了地敬你酒,你觉着自己不行了,可以偷着上洗手间吐一下儿。千万别把分酒器中的酒换成矿泉水,被人发现了,客人会对你极其鄙视。 你可以跟服务员要一大杯矿泉水放到一旁,喝酒的时候不咽下去,在腮帮子里存着,然后假装喝水吐到大杯里。但是要注意,不要喝完酒马上端水杯,得让酒在嘴里存一会儿,最好再说两句话,让客人认为你真咽下去了,再端水杯往里吐。 嘴里含着酒说话的时候一定要吐字清晰,这是一门功夫,平常在家可以多练练。大杯子里的矿泉水可以趁人不注意的时候,偷着往桌子下边洒点儿,别让人瞧着越喝越多。 饭局 饭局的规模比宴请小,档次比宴请低,都是因为私事儿,或者什么事都没有,就是哥几个凑一块儿聚聚。 朋友聚会的饭局是最轻松的,想喝多少喝多少,什么好吃就吃什么。不用担心酒后失态,也不用照顾吃相儿,更不用说那些屁用没有、可是又必须得说的客套话。 还有一种饭局是答谢宴会。人家帮你办完事儿了,请客表示感谢。这种饭局最重要的是气氛热烈,放开量喝,把客人都喝迷糊了,才显出你的真诚。反正事儿也办完了,不用担心客人第二天把该办的事儿给忘喽。 最需要引起重视的饭局是求人办事儿请客。这种饭局的环境一定要高档,酒和菜一定要看上去就很贵,这样人家才知道你对人家很重视。吃饭的时候尽量少提让人办事儿这话题,容易引起尴尬。等到人家提起来的时候,您再说几句“您多费心”之类的话,然后赶紧转移话题,“喝酒喝酒。”那意思是“您能办就办,不能办拉到,咱照样儿是朋友”。别给人施加太多压力。 80年代末,我师爷赵振铎先生家要装电话。那时候老百姓想装部电话太难了,明明有号儿也不给你,你就等着去吧! 我师父请电话局的人吃饭,我师爷也到场。人家喝得非常高兴,跟我师父一块儿上洗手间的时候,告诉我师父了,“放心吧,李老师,一个星期通电话!” 本来事情挺圆满呀,饭局结束的时候,我师爷一句话给弄砸了,“这酒也喝了,饭也吃了,电话什么时候装呀?” 就这一句话,又等了仨月! 5.烟、赌、毒 禁烟令 咱们中国人跟老外比起来,比他们聪明,比他们勤劳,比他们服从上级领导,就是自觉性比人家差点儿。我可不是崇洋媚外,我觉着中国人除了自觉性跟外语,别的方面都比外国人强出不是一星半点儿。 咱们中国人习惯让人管着。封建时代有皇上跟父母官儿管着,解放后是组织管着。现在加快民主化进程,组织上不管那么多了,很多人就跟孩子突然离开家长身边似的,撒了欢儿地折腾。也难怪咱不自觉,压抑了那么些年,好不容易没人管了,再自己管着自己,那不是自找苦吃嘛。 就说人行横道的红绿灯吧,咱中国人要是看左右都没车,红灯照样儿过马路。外国人那,方圆十里地都是无人区了,看见人行横道是红灯,他照样儿在那儿等着。就跟狗看见骨头就流口水似的,形成条件反射了。 在咱中国,要是马路上一辆车没有,这人站在马路边等红绿灯,肯定有人会偷着乐,“这哥们,缺心眼儿。”问题是等红绿灯这人不缺心眼儿呀,他也能发现别人瞧自己那眼神不对。心里琢磨,“再跟这儿站着,别人真拿我当大傻子了。去他妈的吧,我也过。”慢慢的,等红绿灯那小部分人,也融入到广大的不等红绿灯的人民群众中去了,甭管红灯、绿灯、警报灯,没车就过! 还有这禁烟令,下达那么长时间了,还有那不自觉的,看没人盯着,掏出根儿烟就点上。别瞧咱中国人挺关心别人的私生活,谁谁谁年收入多少了,恨不得上税务局查查底账去;谁跟谁一块儿看电影了,恨不得跟踪追击。但是遇到违反公共道德的事儿,很多人的热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,变得极其淡然、超脱,事不关己,视而不见。 看到有人违反规定抽烟了,旁边那些不抽烟而受到尼古丁污染的人,能够上前制止的有几个呢?万一抽烟这人是黑道儿上的,捅我一刀跑了,谁给我报销医药费呀?他想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,真有那见义勇为的主儿自己花钱看病,连被他搭救的事主都不露面儿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吸那么点儿尼古丁得不了肺癌,比让人捅一刀强多了。 有人说了,组织个类似城管的组织,叫“烟管”,到处抓偷着抽烟的去。罚款一部分上缴国库,剩下一部分给他们开工资。您别忘了,偷着抽烟的人都是不自觉的,有几个老老实实交钱的呀?我就没钱,你敢翻我兜吗?不让我走我愣走,你能用手铐给我铐起来?抽根儿烟也没那么大罪过呀!城管查抄小摊儿也是为了执行公务,招多少人骂呀?“烟管”得罪的人肯定更多,又没城管那好身手儿,弄不好就得挨揍。 让群众自己管理群众呢?瞧见有偷着抽烟的,鼓励大家拍视频放到网上,进行人肉搜索。搜索着又能怎么样呀?这不像嫖娼,不敢让人知道。就是抽根烟而已,身边的同事跟亲人也不可能因此鄙视他呀?顶多见面了开句玩笑,“成名人了嘿,给我签个字吧。”事儿就过去了。 看起来要真正实行禁烟令,确实有难度。反正我是没招儿,当然了,这事儿也不归我管。以前不是也规定过嘛,饭馆不允许抽烟。可是咱中国人下饭馆离开不酒,烟酒不分家呀,喝酒就得抽烟。 你不让我抽烟,我不上你这儿吃了,上能抽烟的饭馆儿吃去。饭馆不能把财神爷拒之门外呀,便采取了个折中的政策,左半拉是吸烟区,右半拉是无烟区。尼古丁不管是不是无烟区,该往哪儿飘往哪飘儿,跟让随便抽烟差不多。 当然了,就算这禁烟令暂时不能完全执行,颁布了也是好事儿。提高全民的禁烟意识,早晚有一天养成不在公共场所吸烟的习惯。还能提醒那些不吸烟的人,千万别学,学会了也没地方抽去。良性循环,烟民不是越来越少吗? 有人说了,要是不卖烟,不就全戒了吗? 您要这么说,咱就换个话题吧。 打麻将 身边有不少人热衷于打麻将,一打就是十几个小时。累了让别人替两把,躺沙发上眯瞪一觉,睡醒了接着打。很多专为打麻将设置的棋牌室、茶楼应运而生,连洗浴中心的包房都摆上了麻将桌。 北京还稍微好点儿,到了南方一些中小型城市,走几步就能看见一间棋牌室。很多是由居委会改的,条件极其简陋,除了麻将桌什么都没有,连打牌坐的椅子都得自己带。 很多经营小生意的,干脆把麻将桌摆在摊位旁边,临近的几个摊主凑一局,连玩儿牌带照顾生意,两不耽误。要是玩儿上瘾了,那可就没时间管生意的事儿了。你站那儿喊:“老板,来瓶汽水。”老板连头都不抬,“自己拿。” “给你钱。” “放桌子上。” “找钱。” “抽屉里有。” 到了四川、重庆一带,家里长辈去世不但设置灵堂,还得设置麻将桌。亲友来吊唁,在遗像前大哭一通儿,孝子也陪着哭天抹泪。例行的程序结束之后,孝子马上招呼茶坊(就是负责接待的人员)“再开一桌!” 茶坊马上支桌子,拿麻将牌。吊孝的亲友擦干眼泪上战场,化悲痛为力量,不赢个三百二百的,对不起死去的亲友。 不是有那么个传说嘛,飞机飞抵四川,还没降落呢,在空中就能听见“稀里哗啦”洗牌的声音。 我这个人对于麻将、扑克全都不敢兴趣,一切跟赌博有关的活动基本上不参与。顶多在酒吧猜猜骰子,那也是为了喝酒助兴,不在乎胜负。 所以我实在不理解别人为什么有那么大赌瘾。有人跟我说了,打麻将是为了减压。只要往牌桌上一坐,各种烦恼全都抛到九霄云外,满脑子想得就是红中、白板。看起来这跟写书法、练瑜伽、打坐差不多,让人精神集中,宁心静气。 不过您全神贯注地关注牌桌上的输赢,就容易大喜大悲。心脏不好的人,有时候就承受不了这种刺激。我认识的人里,就有两位牺牲在了牌桌上。再说了,一打就是十几个小时,这根儿神经总那么绷着,就算没出事儿,对心脑血管也是个伤害呀。 现在打麻将都跟钱挂钩儿,不像过去玩儿扑克,谁输了往谁脸上画小王八。您要组织个牌局,不玩儿钱,光往脸上画小王八,肯定没人参加。 不玩儿钱确实没意思,但是玩儿钱就要有个限度。这还不能死规定,每局输赢超过多少元算违法。咱不能让王健林跟楼下大妈一样,都玩儿二、四、八块的。这得根据个人的经济状况定,反正不能太大了,别影响正常的生活。 输赢数目太大,首先影响牌友之间的感情。输牌有时能倾家荡产,输钱的能不急红了眼吗?有那利欲熏心的,为了赢钱开始弄虚作假。输钱的还想捞本儿,手头又没赌资,坑蒙拐骗的事儿全都干得出来。 就算您愿赌服输,家里人也跟着急呀!某地曲艺团有位演员就是嘛,突然失踪了。那年头又没手机,家里半年多找不着这个人,媳妇儿都快改嫁了。 后来才知道,这人欠了赌债,债主是马戏大棚的班主。他还不上钱,人家逼着他卖身为奴,跟着马戏大棚演出半年,抵了那笔赌债,才把他放回来。 所以说从各方面考虑,咱还是少打麻将,多去健身房。 演艺界与毒品 要说最痛恨毒品的,应该是影视投资人了。投资几千万拍出个片子来,里边的主要演员吸毒,片子不让卖了,几千万打水漂儿了。 细一想制片人确实挺冤,演员吸毒遭封杀罪有应得,我招谁惹谁啦?我又不知道他吸毒。我们拍戏的时候也经常跟制片人开玩笑,“别得罪我啊,得罪我,我就吸毒去。”当然了,这只是个玩笑,真那样儿制片人损失的是一部戏,我损失的是后半生。 但是从长远利益考虑,这种政策还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。毒品对人的诱惑力太大了,不加大打击力度,确实难以整治。现在的做法让制片人吃了亏,但是这么一来,制片人提高警惕了,跟演员签合同之前,先验尿,有问题的绝对不用。 这下儿演员不敢吸毒了。你就是再大牌,再能躲过各方面的检查,你吸毒就没人请你拍戏。娱乐圈的新生力量也不敢了,吸毒就没法儿在娱乐圈儿混。所以说这种措施利在当代,功在千秋。 远离烟、赌、毒 要说烟、赌、毒这三样儿,前两样儿我还真沾过。 先说这烟,上小学之前抽过。那时候也不懂抽烟有什么好处或者坏处,就知道抽烟了就是坏孩子。我们小时候都不想当好孩子,想当坏孩子。因为好孩子在外面受欺负,叼根烟卷往路上一走,一般没人敢欺负。 街坊小孩从他爸爸的烟盒儿里偷出几根儿来,哥几个找个偏僻的角落,一人嘴上叼一根儿。远处有大人过来,赶紧把烟藏到身后。那种感觉跟搞地下工作似的,很刺激。 还有的时候,几个孩子凑钱,你三分我五分,凑够了两毛钱。派一个给爸爸买过烟的孩子去小卖部,买一盒儿“工农烟”。小卖部的售货员也是街坊,万一她问买烟干吗,就说是给爸爸买的。 估计那时候只是把烟叼到嘴上摆摆样子,根本不懂烟是往肺里吸的。抽了一段时间,新鲜劲过去了,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。通过我这事儿得给广大抽烟的父母提个醒,少当着孩子抽烟。孩子分不清好歹,又喜欢模仿,一不留神教坏了孩子。 再说赌。麻将牌不会,但是赶上打扑克,人家缺手儿,我也跟着起起哄。有一回在火车上斗地主,正赶上乘警从这儿过,看见每人面前都摆着钱,抓了个现行。人家说了,赌资暂时没收,交了检查再还给我们。我们这帮人挺有志气,士可杀不可辱,赌资不要了,也没写这检查。 我们出国演出的时候,有些演员出于好奇心进了赌场,结果输得多,赢得少。细一想,赌场赢钱的绝对是少数。要是每个人进去都赢钱,没两天赌场就关门儿了。人家吃饱了撑的,投资建那么大个房子,装修得那么豪华,买那么多设备,雇那么多人员,让你进去赢钱?赢的钱是诱饵,早晚得输回去。 您看那些贪污犯,有很多都是上赌场赌钱输了,挪用公款当本钱,想等赢钱再还上。结果呢,越赌输得越多,挪用的公款数额也就越大,最后想了个解决的办法,跳楼。 下面说到毒,我向毛主席保证,我绝对没沾过。这还真跟年轻时候接受的教育有关。我刚开始学相声的时候,毒品距离我们还很遥远,身边就没有吸毒的。我的师爷丁玉鹏就警告我,毒品绝对不能沾。 他给我讲了个他亲眼见过的实例:有位相声老艺人叫聂文治,说相声挣了不少钱,全让他买毒品了。竟图一时快乐,到了晚年不但没有任何积蓄,连栖身之地都没有,最终露宿街头。身上扎吗啡那针眼都腐烂了,臭味熏天。 茶馆、堂会不找他了,只能在鼓楼前头摆地摊说相声。让毒品折磨得精气神都没了,说相声也没人听。只有爱好曲艺的人士,知道他以前是个名角儿,躲得远远地听上一段儿。他每回的开场白都是,“赶紧听吧,过两天您就听不着小聂啦!”后来,这位曾经的名角儿,死在了街头。 老艺人当中抽大烟的不少。解放前,安徽滁州不是大城市,但是很多艺人都曾聚集到那里卖艺。不是因为那儿能挣大钱,是因为那儿的人种植大烟,吸毒方便。 还有某位京剧名家,您要请他演出,得预付演出费。为什么呢?他那行套在当铺押着呢,都换钱抽大烟了。得用这演出费把演出服赎出来,还得上烟馆过足了烟瘾,要不然根本没力气登台。 您说毒品这东西多害人? 郑重劝告年轻人,如果你们现在没沾过烟、赌、毒,千万躲远点儿。那东西就跟传染病似的,沾上容易,想去根儿可就难啦。不沾的时候,有它没它都一样。只要一沾上,明知道那是毒药,你也管不住自己,也得老老实实地让它伤害你。 别嫌我啰唆,真是不想让这些东西再害人了。 6.我的理想 很多人小时候都写过这篇作文,我也写过。 我们小时候,大部分女生的理想是,做一名人类灵魂的工程师。因为女生都爱拍老师马屁,所以都说长大了像我们老师一样,教书育人。都当老师了,哪儿找生源去呀?仨老师带一个学生,还让不让学生活了? 男生的理想五花八门,当解放军叔叔的,当农民伯伯的,当工程师的,当掏粪工的,当飞行员的,当烈士的…… 我小时候真正的理想,就是取缔学校,让老师都失业,我们也不用上学了。 如今四十五岁了,要是还让我写这篇作文,我的理想是什么呢?告诉您吧—— 当个酒腻子 酒腻子是句北京土话,就是甭管有没有酒局,在不在饭桌上,想起来就整两口儿。洋人没事儿也来杯葡萄酒,但那不算酒腻子。因为人家是为提神,不为喝醉。 酒腻子只有两种生活状态——睡觉、喝醉。 酒腻子喝酒不挑酒菜儿,西红柿、果丹皮、口香糖、狗粮豆儿……实在不行拿啤酒下白酒。小时候胡同儿里有那老头儿,喝酒搁一碟子盐,手指头蘸咸盐就二锅头。胡同里还有更神奇的老头儿,拿铁钉子就白酒。您别害怕,不是吃钉子,是舔钉子。新钉子还不行,没咸味儿,得是生锈的钉子。 酒腻子喝酒也不分场合,在大街上走着走着,感觉酒劲儿过去了,飘飘欲仙的感觉没了,从兜里掏出小酒瓶儿,“咕咚咕咚”灌下去几大口。胃里不烧得慌吗?岂止是胃里呀,从肠子往上返。这时候就看功夫了,要是吐出来这几口酒可就浪费了。必须得憋住气,连续做吞咽动作,让这翻江倒海的感觉过去,过去之后就是一片晴天,浑身上下,从脚趾头都透着那舒服。 只有酒腻子才能描写得如此之生动,如此之细腻,如此之传神。 我曾经做过短期的酒腻子。你听着新鲜吧?有短期出家的,短期结婚的,还有短期酒腻子的? 我也想做长期的酒腻子,但这可不是想当就能当的,长期酒腻子的门槛儿相当高。首先说,你肝功能得好。刚当两年,患肝癌死了,不值当。 其次,你酒品得好。喝多了就闹酒炸,满大街找茬儿打架,那样儿的话,不是让人打死,就是把人打死挨枪子儿,怎么都活不了。 第三,酒腻子还得有适合的工作。出租司机能当酒腻子吗?那不是找死嘛!最好是自己当老板。那也得看什么老板,潘石屹那种不行,喝多了签错个合同,几个亿没了。自己做点儿小生意,开小饭馆儿啦,开小卖部啦,喝酒不影响工作。 说到这儿您一定会笑话我,理想是当酒腻子?瞧你那点儿出息。您可别小瞧酒腻子,李白、陶渊明、怀素、丁大个儿……这不都是酒腻子吗?丁大个是我一个朋友。 王羲之喝醉写出的《兰亭序》是神来之笔,清醒时候重写,神就没来!要是没有酒,学行书的人就没有那么好的字帖!人民大会堂那副《江山如此多娇》,是傅抱石喝多了画出来的,喝那茅台还是周总理特批的呢! 当然了,我跟人家大师比不了。人家喝多了能写东西,我喝多了什么也写不出来,上台演出嘴都不利索,所以我只能当短期酒腻子。忙的时候憋着不喝,赶上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儿了,那就过几天醉里乾坤的生活! 等喝得浑身难受了,喝不动了,赶紧把酒停了,养几天身体,再重新开始工作。 我的理想是当一个长期的酒腻子,早晨起来一睁眼,躺被窝儿里就喝两口儿,喝得浑身微热,再起来刷牙漱口。然后揣着小酒瓶子上街,找个早点摊儿,来一个烧饼夹荷包蛋,来一碗馄饨,再顺下去三两。 这时候开始在胡同里溜达,脑子里什么烦恼事儿都没有,看对面过来的哪个人都跟看见情人似的。甭管认识不认识,都冲人点头儿乐一下儿。一直晃悠到中午,来到自己的饭馆儿。我跟丁大个、大伯、白云海几个酒友合伙开了个饭馆儿,老北京风格的,卖点儿北京小吃,炸灌肠啊、爆肚儿呀、炒肝儿呀、茶汤呀,玻璃柜台里摆着几样儿凉菜,主食是炸酱面。 我们几个人坐在大堂连喝带聊,我们不上包房——憋得慌。大堂多热闹呀,甭管认识不认识,都能聊两句。喝得差不多了,回家睡午觉。 睡到下午四点多钟醒了,口干舌燥,打开冰箱拿出瓶凉啤酒,一口气喝下去,立马儿神清气爽。溜达到我们合伙开那饭馆儿,要是春秋两季,不冷不热的时候,我们几个人把桌子抬到外面,小酒闷着。看着下班拥堵的车辆,熙熙攘攘的人流,享受着北京城浓郁的生活气息。一直喝到天黑,再迷迷糊糊回家睡觉。 说到这儿我得强调一句,这饭馆儿是我理想当中的饭馆儿,现实生活中可没有。 估计这种理想永远不可能变成现实了。首先我身体不允许,喝不了两天痛风犯了,就得在床上躺一个礼拜。 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,我媳妇儿不干。 那么我的另一个理想就是—— 吃低保 十年前,为了写剧本,我专门在北京胡同的大杂院租了间平房住。说是体验生活纯属唱高调,主要是重温一下儿老北京市井的气氛。 我们院儿住着两位吃低保的大哥,一位四十多岁,一位才二十多岁。低保就是最低生活保障,一个月多少钱我不知道,反正吃饭穿衣够了,上歌厅、泡酒吧甭想。 就算一分钱不用花,吃低保的人也不去歌厅、酒吧。一是感觉闹得慌,二是觉着同样的酒水一下儿贵了好多倍,那不是挨宰吗?他们管这种行为叫大头。还不如上门口儿的小卖部买瓶凉啤酒,站电线杆子底下一边闲聊,一边对着瓶儿吹那。 吃低保的人不用上班,所以有的是时间闲聊。您别看没工作,他们绝对不会自卑,胡同里也没人小瞧他们,倒是有很多人羡慕他们活得滋润,为自己没有资格吃低保而遗憾。 吃低保的人很多不全指着低保,家里本来有两间大房,租出去了,自己租一间小房子住,每个月还能收点儿房租。他们大多没有儿女和老人的拖累,一个人或两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。他们住的地方大都在市中心,您周末才能忍受着堵车的痛苦去一趟的地方,人家吃饱了就能去溜达溜达。 他们没有生活负担,也没有奢望,每天三顿饭、两个倒儿足矣。他们也有理想,那就是赶上拆迁,就地上楼分个大单元,再分它几百万。 他们看病有医保,自己掏不了多少钱。真正需要花个几十万的病,他们认为也没必要浪费钱了,自生自灭,索性连医院都不去了,省下钱来买点儿肉吃。 我没事儿喜欢去寺院待两天。跟师父聊聊天儿,早晚听听诵经的声音,心情格外的宁静。我也跟着师父学习佛法,但我却不是一个合格的佛门弟子。我会忍不住喝顿大酒,我也没能放下生死、名利。 不过我会认真地学习佛经,我喜欢禅宗的思想。不执着于有,也不执着于没有,世间一切都是空的,包括自己的肉体。什么负担都没有,这人活得多轻松,多自在呀? 但是我没法儿出家。第一我有痛风,盘不了腿。僧人不见得非能盘腿,但是不能盘腿的僧人肯定不是合格的僧人。您看虚云长老,一百二十岁的时候还能打坐那。如果早晚课的时候哪位师父坐在小板凳上,您看着也不够庄严啊。 一般寺院都比较偏,我离不开市井。出去旅游,我对于野外景点没什么兴趣,我喜欢老城区的建筑、街道、行人、商店、小吃…… 还有个最大的问题,我放不下单口相声,放不下影视表演,出了家再上台说单口相声,佛教协会肯定给我开除了。 所以我不是出家的材料。大隐隐于朝,朝廷肯定没我待的地方。那就做个中隐吧,中隐隐于市,我就在胡同里找个小院儿隐着吧。 什么堵车、汽油涨价、停车位、车脾气、养车,全都跟我无关,我骑电瓶车。 股票爱涨不涨那,我没钱倒腾那玩意儿。 还房贷?用不着,我住房管局的房,一个月一百来块钱儿房租,我找个茬儿还就不给他。有本事你把我轰出去,借你俩胆儿!连你们房管局那块地儿,过去都是我姥姥家的! 话是这么说,真让我吃低保行吗?不行!因为我已经是有车有房的人了,再让我回去住小平房骑电瓶车,我接受不了。我没那么高的修行。 所以我还有一个理想,严格说是梦想,那就是—— 重新活一回 凭我今生今世的修行,来世成佛的可能不是不大,而是根本没有。不过我也没缺过什么德,来世投胎做人的把握应该是百分之八十。 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可能是做畜生,要真那样的话,我的理想是投个狗胎。因为狗跟人关系最亲,而且狗是几岁孩子的智力。一辈子长不大,多幸福的一件事儿呀? 也别当藏獒什么的,天天让人在笼子里关着。我也不想当宠物狗,身边都是人,就我一个狗,多孤独呀?连个聊天的都没有。 我就当个流浪狗,想去哪儿去哪儿,想睡哪儿睡哪儿,就跟现在这背包客一样,四处云游。 不愁没吃的。现在这人都有爱心。我看见有人吃东西就冲她摇尾巴,什么好东西她都舍得给我吃。也不怕冻着,我们狗天生不怕冷。夏天我顺着高速公路上延庆避暑去,比宠物狗自在多了。 万一投胎做人的话……呸!什么叫万一呀,我就应该投胎做人!当然了,也可能投胎做个女人。下辈子我要是女人的话,千万别让我长得太难看,整容手术那千刀万剐的滋味太难受了。最好让我长成一个大美人,女人只要长得漂亮,别的都不需要了。 要是跟我现在一样,下辈子还是个男的,那最好能给我换个人家儿,托生在我发小儿大山他们家。虽说大山他们家跟我们家一样没钱,但是他爹妈不吵架,也没离过婚,最重要的一点是,他爷爷、奶奶护犊子,能让我充分感受到家庭的安全感。 我也不愿意跟我这辈子似的,十几岁从胡同搬到了楼房。刚从胡同上楼那阵儿,憋在钢筋水泥的房子里,孤独死了。我愿意热热闹闹的,一直在胡同里住着,直到娘娘庙胡同拆迁,跟街坊们一块儿上楼。 我还得说相声,不过爹妈最好能跟现在这家长似的,帮着我找个老师。省得让我一个人苦苦摸索了好几年,才遇到了会说相声的老师,浪费不少学艺的时间。 到部队之后,别那么腼腆。既然喜欢那个女孩儿,也知道那个女孩对自己有意思,就大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,省得将来后悔。 酒该喝还得喝,但是千万别跟这辈子似的,前半生把后半生的酒都喝完了。每次喝好为止,喝之前一定喝点儿酸奶保护胃,喝完酒一定吃点儿东西保护肝,别心疼钱,尽量喝好酒,劣质酒伤身体。 在燕山石化那几年光阴,别跟这辈子似的荒废过去。利用这段难得的清静时间多读读书,再弄个大本的文凭,省得填履历表的时候,学历一栏儿没的写。 当编剧那些年,应该想办法跟大导演接触上,那样肯定能出点儿好作品。 说单口相声得奖之后,应该抓住这个机会,不断地出新段子,写不出来就花钱雇人写。还得玩命儿地炒作自己,巩固自己的知名度。 写书的时候……写书的时候就应该跟这辈子似的,认认真真地写。 上面那些理想的实现都错过了,其实我现在的理想就是—— 这本书能火!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02.com)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,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,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,如果喜欢,请支持正版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